聽了喬大頭的話,監門官的眼珠轉了轉,一時沉默不語。
京城不是什麼人想進就進的,宋朝雖然不限制人員流動,但到外地也需要正當的理由。最好的就是由當地官府開出的書狀,寫明人員的籍貫,姓名,年齡等等,因何要到外地去。外地人進京城,查的還要更嚴一些,最好就是有城裡的人作保。
但有一種情況是例外,那就是進京敲登聞鼓的。民告官,是皇帝牽制官僚的重要手段,幾任皇帝多次下詔不許官員阻攔。真宗朝時候達到極盛,基本上只要你能夠走到京城來,便就可以去敲鼓,甚至御街上直接邀車駕。最離譜的時候,老百姓想看看皇帝長什麼樣子,都可以把皇帝的儀仗攔下來,而且明說自己就是想一睹天顏。看完了儘管回去吹牛,說自己也是見過天子長相的人了,什麼事都沒有。不過幾里長的御街,真宗走完能用上一整天,到天黑還出不了城。
後來實在煩不勝煩,才規定必須有正當理由才能邀車駕,不能爲了雞毛蒜皮的事情就把皇帝的隊伍攔下來。再後來,劉太后垂簾聽政,必須要向宰執讓渡權利,才能保證自己的地位,告御狀就收得越來越嚴了。不再是一敲登聞鼓就能夠上達天聽,而要經過層層審查,由諫院和御史臺,以即樞密院通進銀臺司兩個系統,覺得實在有必要,纔會把事情報到皇帝那裡。
到了這個時候,地方上的百姓進京敲登聞鼓,原則上是要層層告狀。覺得縣官不公,那就到州里去告。對州官的處理不滿意,那就到轉運司和提刑司去告。這一級一級都不滿意了,纔可以到京城來,敲登聞鼓,告御狀。
那監門官想着,喬大頭這廝話裡的意思,只是被知縣駁回打了板子,便就直接告到京城來,自己完全可以不讓他進城,從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先到州里去告了,再到轉運使司,到時候拿着轉運使司的判決再來。
不過,這是一般事情的處理步驟,涉及到邊疆軍情,又是例外。那是樞密院管着的事情,處理起來要簡單一些,一般不允許阻攔。
看眼前這廝乞丐一般的樣子,真的會有重大軍情?如果真有,因爲自己的原因耽誤了,將來追究起來可吃罪不起。但如果是他謊報,進城惹出事情來,到時板子還是要打在自己身上。想來想去,不由左右爲難。
喬大頭見監門官不再說話,覺得自己嚇住了他,不由洋洋得意,大聲道:“你一個小小的節級,耽誤了國家大事,小心砍了你的腦袋!還不快給爺爺鬆綁!”
監門官本來是有些猶豫,見這個賊乞丐竟然蹬着鼻子上臉,登時惱了起來:“你個殺千刀的賊乞丐,敢不是拿這話誆我?當我不敢打你嗎?!”
要是被這樣一個渾人把自己騙了,傳出去不是丟光了自己的臉面?想到這裡,監門官一拍桌子,厲聲道:“有什麼軍情,先說給我聽。若真是大事,自然放你進城!”
喬大頭仰起頭來,鼻孔朝天:“你一個小節級,鼻屎一樣大的官,也配知道國家大事?爺爺當年在嶺南,什麼樣的大人物沒有見過?朝裡的永寧侯知道嗎?當年在邕州的時候,第一次見面,就向我笑。他離開邕州,我還去送了呢!”
“你個賊骨頭,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也敢拿着永寧侯的名頭來嚇我?我這城門裡,一年到頭不知道有多少從南方來的,說認識永寧侯,想靠這話騙進城去。你這廝小地方來,這謊話已經不頂用了!想進城,先把軍情說給我聽!說的什麼發現党項經作,到底是怎麼發現的,有多少人,你怎麼就認定那是細作了!”
喬大頭一愣,沒想到竟然有人用這藉口進京城,自己可是正經跟徐平誰識的,誰想說出來別人還不信了。至於監門官問的話,那是萬萬不能說的,喬大頭好壞也是當過兵的人,知道軍情重大,哪裡能夠什麼阿貓阿狗的小人物就隨便亂說。
仰着頭,緊閉着嘴,喬大頭也不看監門官,也不說話。
監門官擡手就想讓手下兵丁打喬大頭一頓,看是廝的嘴到底是有多硬。
一邊的一個兵丁湊上來,小聲道:“節級,這廝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學來的,說是有軍情要進京奏報,我們趕他趕不得,放他進城也放不得。不如這樣,一會等劉提轄歇過了午過來,把人交給他好了,省了我們的煩惱。”
“有理!還是你的腦子聰明,便就如此,先把這廝押起來!”
監門官眼睛一亮,對啊,自己何必惹這麻煩事,推出去豈不是好?
城門這裡除了監門官守着,還有皇城司的人。他們不管雜事,專門乾的就是刺探民間奇事傳說,以及官員的隱私。今天有哪個官員出城了,什麼時間出去,什麼時間回來,出去做什麼,皇城司都有單獨的記錄,記着黑賬。監門官的記錄每天都要上報御史臺,皇城司有自己的一套,並不靠他們。
有邊疆軍情,那就交給皇城司嗎,那些人最喜歡這種事情了。什麼抓細作,每年他們都要折騰上幾回,雖然大多都是捕風捉影,藉機整人撈錢財,但也有瞎貓撞上死耗子的時候。現在有人送上門來,不是正中他們下懷?
揮揮手,讓人把喬大頭帶到一邊,一腳踢在地上。
見把自己綁在這裡,並不讓進到城裡去,喬大頭首先想到的就是又遇到了先前的狗官知縣一般,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登時就叫了起來。
監門官正想睡個午覺,聽喬大頭在那裡鬼叫個不停,不耐煩地道:“把這廝的嘴給我堵了!嚷個不休,煩死人!”
兵丁應諾,隨手便從喬大頭身上的破衣服撕了一塊佈下來,塞進他嘴裡。
喬大頭萬沒想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味道這樣難受,瞪着眼睛,苦不堪言。
直到太陽滑過中天,過了最熱的時候,皇城司的劉提轄才一搖三晃,姍姍來遲。
監門官急忙迎上去,見過禮,忙不迭地道:“提轄,今日好事情,我這裡有一樁大富貴,要送給提轄做進身之階!”
劉提轄斜着眼,瞧了一眼監門官:“你精得跟鬼一樣,會有富貴送給我?”
“提轄如何不信?今天來了一個賊乞丐,說是幷州人,在五臺山發現了幾個党項細作,要進京敲登聞鼓。我想着,這等重大軍情,怎麼好去找憲臺諫院?自然是該皇城司管着。人我押在那裡,專等提轄來問!”
劉提轄打量了監門官一番,心裡還是不怎麼信他,口中道:“如此,帶我去看!”
到了喬大頭跟前,劉提轄看了他一眼,問監門官:“這廝是什麼來路?這樣子乞丐一般,說的話也能信得?”
“提轄可莫要小看了他,說是一年前在邕州,還認識永寧侯呢。說不定,還真被他瞧出了什麼,故意扮成這個樣子,路上好行走。若是真的,不是白送富貴給提轄?”
劉提轄似信不信,口中道:“取了他口中的物事出來,我問他話。”
兵丁把喬大頭口裡的破布取了出來,推他一把:“這是皇城司裡的劉提轄,專管着重大軍情。你有什麼,快點詳細說給提轄知道!”
布一出口,喬大頭先在地上狠狠地吐了幾口,把嘴裡的怪味吐出去。
劉提轄登時變了臉色:“這個賊骨頭,在我面前怎麼如此無理?”
喬大頭看了看劉提轄,不屑地道:“先前是什麼節級,現在又變個提轄出來,哪個知道是真的假的?都是鼻屎一樣大的官,就想套我軍情?老實去找個能作主的來!”
“哎呀,這廝好大的口氣!”劉提轄的眼睛瞪了起來,面上不由帶了殺氣。“想當年,我與楊太尉是過命的交情,他發跡了帶摯我做個提轄,你這廝有眼不識泰山!就是現在,閒時我還與楊太尉飲酒,信不信一句話就要了你的性命?!”
“哪個楊太尉?多大的官?當年在邕州,永寧侯還與我交情呢。當時分別,他說過保我一生無憂,這交情不比你厲害?”
“這廝,真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竟然不知道皇城司的楊太尉!”劉提轄指着喬大頭,連連搖頭。“爺爺教你一個乖,楊太尉如今勾當皇城司,是宮裡楊太后的兄弟,身份尊貴,權勢更是無人可比!你一個賤乞丐,殺你如同碾死螞蟻一樣容易!”
喬大頭不屑地道:“他再厲害,官大得過永寧侯?”
劉提轄一怔,一時被噎得不知道說什麼。楊景宗只是楊太后的堂兄弟,以前是京城裡的閒漢無賴,劉提轄便就是那個時候跟着他混的小兄弟。後來楊太后在宮裡的地位上升,楊景宗便也跟着沾光做了官,一路升到了勾當皇城司公事。
趙禎小的時候,劉太后管得嚴,都是靠着楊太后迴護,讓他的童年生活溫暖了不少,那着實是他一生中最親的人。楊景宗雖然不成器,看在楊太后的面子上,趙禎還是一力提拔他,去年甚至把丁謂以前在京城的住宅賜了給他。要知道,當年丁謂蓋那宅院的時候,楊景宗還是個閒漢,爲了填飽肚子,去幫工背土呢。
可問題是,楊景宗跟皇上的關係再親,那也親不過李用和啊,那纔是趙禎最親的親舅舅。十個楊景宗,也比不上李用和在趙禎心裡的地位。
楊太尉官大還是永寧侯官大?不管是比官職,比地位,比背景,貌似楊太尉都遠遠不能跟徐平比。
劉提轄想來想去,問喬大頭:“你這廝真地誰識永寧侯?不是說來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