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一個時辰的時間馬上就到,徐平了解清楚了莊裡的情況,向呂鬆和孫七郎兩人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項,便就讓他們去忙自己的人了。
深吸了一口氣,徐平打起精神,對剛好走回來的蔡齊和李諮道:“兩位相公,時間剛剛好,已經一個時辰了,不知看了有什麼不明白的沒有?”
蔡齊朗聲道:“自然是有,這是我們都沒有見過的新作物,看在眼裡了,心裡卻還是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徐待制,你且來講。”
徐平應諾,到了兩位宰執身前。
其他人不管看到了哪裡,也都停住,一起圍了過來。
徐平陪着蔡齊和李諮,先從第一件展品講起。
“這是棉籽,看起來不起眼,種下去卻能長出高大的棉株來。除了作種,棉籽可以榨油,只是棉籽油對人畜有毒,不能食用,只能做其他用途。”
“哦——有毒可是不能馬虎。”蔡齊說完,又想起什麼,“不能吃,不過想來做燈油該是可以的,就是要防着有奸商作怪。”
“相公說得不錯,棉籽油可以用來作燈油,只是油煙稍微大了些。這油榨出來之後渾濁發黑,有些苦味,對人有毒,吃了之後會少精無子。莊裡的棉籽都是統一收起來之後保管,並沒有榨油。以後棉花種得多了,是要防着這一節。”
實際上棉籽油倒不是不能吃,不過要精煉除去雜質,這個年代哪有那個條件?徐平乾脆就不打那個主意,直接作廢料處理掉,主要是漚把還田。
看過棉籽,又是幾株棉花標本,分別對應苗期、生長期、吐花蕾和吐紊期。這是徐平按照自己心中的植物博物館的佈置來的,先用棉花摸索經驗。
可惜這些大臣雖然都是從州縣親民官做上來,對農事卻沒有哪個人特別熟悉。只是聽徐平講一遍,根本就不知所云,更加就沒什麼好問的了。
到了介紹棉花,李諮問道:“徐待制,看這棉花是一蓬一蓬的,不知要不要繅絲?”
“回相公,棉花與絲麻都有些不同,不需要繅絲,也不需要浸漬。只需要採回來之後軋出棉籽,便就可以梳理紡紗,然後就可以織布了。”
對於紡織懂一些的官員就多了,七嘴八舌地問。自丁謂定下的規矩,州縣親民官都帶勸農使,勸課農桑。沒幾個官員會下到地裡去幹活,但對於桑麻紡織,卻都略知一二。因爲自己家裡可能不種地,但一般的家庭都會有紡車。爲了作表率,從太祖宋皇后開始便就在皇宮裡養蠶織絹,臣僚哪怕做做樣子,家裡也總是少不了這些。
皇帝親耕籍田,皇后帶頭養蠶織綢,這是典型的自然經濟下的小農思想表現。勸課農桑的出發點自然是無可指摘,但表現出來的是皇帝一家都要吃自己種的糧食,穿自己織的布,從上到下都要過一種自給自足的生活。
徐平對真正中國傳統的棉花紡織工藝其實也不熟,他一是靠着在邕州的時候瞭解崖州一帶土民的織布方法,二是靠着自己學農機的底子,雜揉起來,另搞一套。但道理總是相通的,實際與後世機器織布的工藝相差不大。
傳統上,棉花采摘後是先軋棉,然後彈鬆,然後紡紗,再織成布。
軋棉、彈鬆、紡紗,這是與絲麻迥然不同的工藝,歷史上都是從元朝之後漸漸發展起來,到明朝中期達到頂峰,再之後基本就是原地踏步了。
從棉花中去除棉籽,是一項極費工時的工作。歷史上從黃道婆發明軋棉機,一直髮展到明朝的“太倉式”軋機是頂峰,此後便就再無進步,甚至有些倒退。
“太倉式”軋機可以算是小型手工軋機的巔峰之作,已經足以滿足家庭軋棉的需要,再發展,就是大型的棉花機械,進入了成規模的棉紡織工業階段。而商品經濟是工業化的催化劑,自然經濟條件下幾乎不可能發展起來。
這跟政治制度無關,商品經濟可以催生出資本主義制度來,資本主義制度卻不一定會催生出商品經濟,兩者的關係遠不如想象中那樣大。
其實,歐美棉紡業的革命,是由與“太倉式”軋機有些相似的美國伊萊?惠特尼新式軋棉機帶來。正如“太倉式”軋機在中國實際鞏固了自然經濟的地位,惠特尼新式軋機也同樣鞏固了美國南方大種植園主的地位。這種新式機器大大增強了他們的經濟力量,提高了他們的政治勢力,是美國南北戰爭的技術催化力量中重要的一個。
經濟革命是商品經濟催垮自然經濟,這是經濟基礎,政治制度的變革是由經濟基礎決定的。而不是反過來,政治制度來決定經濟基礎。
沒有商品經濟的革命,政治制度的變更就會沒有意義,不但不會體現出社會進步的一面,甚至會走向反面。歷史上,除了少數的幾個國家,因爲宗教、歷史、地理及文化傳統等方面的影響,資本主義制度可以與商品經濟相互促進,滾雪球一樣越發展越快外,大部分國家的資本主義制度都帶領國家經濟走向了種植園主經濟。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結論。如果反過來,認爲上層建築可以帶來經濟基礎的革命,則就成了社會達爾文主義。
作爲一個穿越者,徐平需要做的是完成商品經濟對自然經濟的革命,至於上層建築會如何變革,歷史會給出答案,那是自然的歷史進程。
彈棉花的機具革新在中國的進展極其緩慢,數百年幾乎沒有進展,究其原因,還是與中國的小農經濟沒有需求有關。社會需求催生社會變革,沒有需求,哪怕變革出現了,也會慢慢湮沒在歷史的長河裡,默默無聞。
紡紗機具在最開始的時候,中國的發展還遠遠領先於歐洲,與珍妮機類似的紡紗機在中國出現得遠比英國早。實際上直到英國工業革命開始的時候,他們還是從中國輸入棉布,而且中國棉布,尤其是江南一帶的棉布還是高質量的代名詞。
中國一直沒有衝破自然經濟的束縛,商品經濟發展不起來,社會資源得不到有效的配置,最終被趕上,超過,並越拉越遠。而其中的關鍵,就是在棉紡織工業上。
中國傳統是小農自然經濟發展的巔峰,幾乎達到了一種極致。在領先的時候,自然可以沾沾自喜,以天朝上國自居。當經濟革命來臨,這種成熟就成了負擔,發生商品經濟革命的門檻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高。新的經濟革命經常選在先前相對落後的地方突破,徐平前世的經濟學家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後發優勢”。
原先走得快的地方,在新的技術革命和經濟革命面前,會成爲頑固的保壘,成爲革命的反面力量。而在相對落後的地方,則可以生根發芽,噴涌而出。
小農經濟經常可以與自然經濟等同,尤其是在農耕立國的古代中國。小農經濟的特點,就是吃自己種出來的糧食,穿自己織的布做成的衣服,衣食都能自足。衣和食這兩個方面,是小農經濟的基礎,只要把其中一項變成了徹底的商品,商品經濟取代自然經濟的趨勢就再也不可阻擋。在工業化發展到相當高的程度前,糧食完全商品化基本不可能,能夠選擇的,實際上只有衣,只有紡織業。
這是徐平無限重視棉紡織業的原因,只要這一個產業發展起來,商品經濟的大潮就無可阻擋,也沒有人去阻擋,而只會去爭當這一大潮中的弄潮兒。
經濟革命不是看建了多少工廠,僱傭了多少工人,能夠生產多少鋼鐵,工業佔了經濟的多少份額,而是要看整個社會的經濟基礎有沒有發生變革。只要經濟基礎改變了,自然會帶動整個社會的產業向更合理的方向發展。
徐平的規劃很簡單,已經找到了這個突破口,並經過了這麼多年的準備。如今一切就緒,只等着東風的到來。今年先試驗整個三司的紡織業鏈條是否順暢,明年就藉助三司的強大經濟力量形成大產業,迅速在中原地區推開。
新的社會存在會催生新的社會意識,抓住這個節點,完成勞動創造財富理論基礎的構建。所謂立言,本來就是與做的事結合在一起的,相輔相成。
勞動創造財富還只是商品經濟的引子,商業交換會讓財富增殖是第二步,財富增殖之後可以擴大再生產,從而形成一個正循環是第三步。
這三步完成,並經過了實際的檢驗,商品經濟代替自然經濟的車輪就再也不會停下來。三司既是車頭,也是車伕,會帶着這輛大車滾滾向前,無可阻擋。
這是徐平的規劃,作爲一個穿越者,給這個世界所能夠帶來的革命。他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只能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地做下去。在這條道路上,他將會遇到無數的困難,他也將會克服無數的困難。他也將會受到無數的冷眼和誤解,他只能去默默地面對這些,一切的一切,歷史終究會給出答案。
(這幾章說道理的成分重了些,沒辦法,要規劃清楚主角要做的事情。我也發現了,如果不在書裡明確說出來,會引起一些讀者的誤解,還是說出來的好。惟一可以向讀者保證的,我沒有照搬資料,書裡所寫的無論是理論還是例子,你都不會在另一本書裡面看到。這樣的內容夾雜在故事情節裡,確實會導致讀起來不順暢。但網絡小說的特點,不把這些內容寫出來,又容易讓讀的人看起來一頭霧水,東打一耙子西打一榔頭的,不知道主角要幹什麼。望讀者諒解一些,多寬容,多擔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