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陳前昆又取了一張紙出來,展示給衆人看。
“各位官人,莫要以爲小老兒在是這裡胡亂說話,且看我們按副使吩咐,對於牛、馬和騾都一一試過。若是拖拽,一般黃牛最大能夠拉動它身子重量的六七成物事,而若是騾馬,則可以拉動身子的七八成。”
“那豈不是用騾馬耕地比牛划算?這卻有些不合常理!”
歐陽修心中懊喪,一直沒有說話,聽到這裡,不由出聲反問。
陳前昆道:“官人誤會了,少考慮了兩點。一是牛比騾馬重得多,雖然效率差些,但能拉動的物事卻要重一些。再一個,這些只是它們能夠拉動的最大重量,要長時間拉着做活,就不是如此了。黃牛可以拉着自己身子重量的兩成多做活計,而不會累垮。而騾馬只能拉動自己身子的一成左右,再多了牲口就累得不能用了。”
徐平前世的習慣,做事情要有數據說話,做馬車自然要把常用牲畜的牽引力測算出來作爲依據。而馬騾的負重能力因爲太過複雜,數據散佈過大,沒有參考價值了。
說到這裡,衆人有一些已經大致明白,有的人還在糊塗。這與智商無關,這些人平時是從來不接觸這些,也從來不向這方面想的,一下接受還是有難度。
徐平走上前,把手裡的一張紙展開,放到桌子上,對衆人道:“我說話算數,今日我們飲宴罷了,郭諮便可以乘着新的馬車回去。諸位還有不明白的,儘管上前來,這桌子上的小車做得甚是靈便,自己試一試吧。”
李昭述只看到葉參把郭諮的字紙交給徐平,兩人都沒有說話,萬萬沒想到他竟然答得中格,與其他人一起到吃驚地看着郭諮。
徐平話音一落,王拱辰等人都一下涌到桌前,看桌上郭諮所寫:“馬善負重,兩輪馬車可分力於馬背,其中道理,當有此一條也。”
雖然郭諮並沒有上前去拉着車走一走,也沒有說中最關鍵的利用重力矩克服摩擦阻力矩,但在這個年,這個回答已經是非常標準的答案了。
見衆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着自己,郭諮有些惶恐,忙向衆人拱手:“我也只是心中想着如此,隨口一說,並沒有細思量,哪裡能夠想到竟是一得之愚。僥倖!僥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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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紛紛搖搖頭,郭諮的這一得可真是夠值錢的,數百貫,比他一年的俸祿都多得多。以後上朝乘着新式馬車,想想都覺得神氣。
見都在擺弄桌上的馬車模型,郭諮到徐平面前,小聲道:“副使,剛纔只是隨口說說,玩笑而已,當不得真的。我如何當得起?”
徐平看着郭諮笑了笑:“有什麼當不起的?我先前話已出口,你說中了,馬車自然便就歸你。連這點事情都做不到,我還哪裡有信眷在?”
郭諮在徐平面前急得直搓手,一時竟然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價值幾百貫的馬車,哪個不想要?可這是自己的頂頭上司送出來的,怎麼能夠就這麼輕輕鬆鬆地接過?若說收了馬車給徐平私下算錢,郭諮也掏不出這麼多錢來。
徐平拍拍郭諮的肩膀,笑道:“我出錢的不着急,你收禮的着急什麼!不要多想,好好把馬車收下,以後用心做事就行。幾百貫,我家裡拿得起。”
“這如何使得?這如何使得?”郭諮只是喃喃自語,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徐平離開郭諮身邊,讓他一個人自己冷靜一下,對那邊圍着桌子的衆人道:“今天花了這麼功夫,你們可要把那兩輛馬車的道理弄清楚了,然後一起去飲酒!”
這話不用徐平說,那幾個也在心裡憋了一股勁。因爲這兩輛車,好好被徐平奚落了一通,還有一輛看着眼熱的馬車沒有到手,怎麼也得學點知識回來。
在原地轉了一會,徐平甚是無聊,一擡頭看見旁邊鋪子立的一塊白壁。這是開酒樓食鋪的習慣,尤其現在鋪子裡也有讀書人來了,自然要立白壁供讀書人寫詩題字。
想了一想,徐平拿起桌上的筆,飽蘸了墨,到白壁前,擡筆題了一首詩。
“尺牘理罷會羣英,文氣縱橫動帝京。雜論兩車何有理,八九學士寂無聲。
錢糧小吏良言勸,清貴諸公莫好名。紙上得來終是淺,絕知事理要躬行。”
寫完,左看右看,搖了搖頭。
自己這寫詩的功夫還是不到家,顧了格律詩的意境就全無,落了下乘。可惜了陸放翁的這句名詩,雖然他本人也是往往得一佳句,便湊幾個句子寫一首詩出來,然而那湊的句子也不愧爲大家手筆。自己在這裡把這一句用了,可是就白白浪費了陸游的一首詩。
葉參走上前來,看了看白壁上的詩,低聲唸了一遍,對徐平道:“待制這詩詞意俱佳,可自稱錢糧小吏實在是過謙了。”
徐平哈哈笑道:“我自稱錢糧小吏算是謙虛,但你說這詩詞意俱佳卻是過眷。得虧今天梅聖俞和石曼卿兩個作詩的大家不在,不然可就是遺笑方家!”
葉參道:“待制何必自謙,作詩合律不出韻,又有一兩佳句,已是難得了。”
徐平邊笑邊搖頭:“也就只剩個合律不出韻了,我自家的本事自家知道。若說起世間萬事物理來,不是我自誇,這世上怎麼也數得上我。但若是說起詩詞文章,實在是非某所長,非某所長啊!”
詩寫得差沒什麼,不丟人,只有寫得差還洋洋得意才丟人。知道自己寫得差,像徐平這樣的,那叫作光明磊落。大丈夫做不到才華橫溢,那最少還要落個心胸寬廣。
葉參自己也不以詩擅長,而且接觸的大多都是“西昆體”,講究的是詞句華麗,婉約精緻。徐平這詩全是說理,這個年代還不流行,他自己也說不出什麼來。只是覺得詞意太淺,少了一些韻味,有些可惜。
詩詞本來講的就是味道,徐平橫越千年,現在能把各種格律規矩記住就算不錯,那其中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味道他現在還是培養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