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整理了一下思緒,徐平對范仲淹道:“範待制,我們一點一點地講。先說權貴豪富之家,他們是有利可圖,纔到周圍縣裡圈佔農莊。這錢不去種地,就留在京城裡。而就連平常百姓之家,也知道手裡有了餘錢,不能閒在家裡,不然一天少似一天。這錢留在京城裡面,就要想辦法生利,不管是買鋪子還是住宅,無非都是推高京城地價,讓平常人在京城裡根本就住不起。就以範待制來說,現在住的還是官房,若是要在內城買處宅子,待制家裡要湊出這個錢來也不容易吧?更不要說其他平民百姓了。”
范仲淹沉默不語。他要在內城買宅不是不容易,而是根本就買不起。這次回京升爲天章閣待制,判國子監的待遇也優厚,比上一次任右司諫時經濟壓力小了不少,但離着能夠買房買地還有很遠的距離。而且范仲淹要照顧自己龐大的家族,手裡沒有餘錢,徐平提到這一點,還真是說到了他的痛處。
從真宗皇帝時起,京城百姓經歷了數十年的通貨膨脹,沒人傻乎乎地在家裡存大量現錢,有能力的買房買鋪出租,沒能力的也放出去收利息。權貴豪門爲了尋找以錢生錢的路子,更是在京城裡面弄出許多烏煙瘴氣的事情。
“把京城裡面多餘的閒錢引到城外去,就讓京城裡的平民百姓活得容易一些。這些錢從無用之錢變爲有用之錢,對朝廷也有好處,這也是詔書裡禁止權貴豪門在京城置別業的原因。用這些錢生出糧食來,省了朝廷多少人力物力?”
糧食由外地運來,京城四周的土地大多數都種蔬菜花卉,不然無利可圖。還有大片空地被圈佔爲園林,成爲富家大戶的別業,其實徐平自己城外的府第也有這種性質。不過這一條不是徐平提出來的,而是中書商議的時候加進去,一不小心,徐平萬勝門外的那處府第成了京城的最後一處大型私人園林。當然這個限制僅是對設廂的城區而言,縣郊並不受限制,這也是向城外驅趕富人的附加措施。
徐平又道:“至於對小民的影響,實話說,開始他們必然是要吃一些苦頭。如果兩京周圍的農莊開得多了,用新式農具,糧價就會下跌,谷賤就會傷農,小農就要破產,他們就要另外找生路。而漕運減少,江淮地區的糧食增多,也會發生一樣的事。這一點範待制說的不錯,如果不能及早轉變,很多小農之家只怕難以維持。”
范仲淹嘆了口氣:“我就是擔心如此,在兩京周圍開農莊,朝廷收上來的錢糧固然是多了,但有多少小民會流離失所。農爲天下之本,本立而道生。這本不僅僅是指的是錢糧,還有生於土地上的千千萬萬小農之家。天下之財自有定數,如果在官則不在民,徐待制在三司,掌管天下錢糧,爲朝廷斂財自然是你的本職,但也應當時時想着民生啊!”
徐平張了張嘴,很想說一句這是改革的陣痛,避不過去的,生生又把話嚥了回去。
其實范仲淹的話,要害在那一句天下之財有定數,這一點纔是任何財政改革都面臨巨大阻力的原因。只要認定了財富是固定的,那麼朝廷多收了,民間自然就少了,能夠增加國家財政的人,自然而然地就帶上了禍害蒼生而媚上的標籤。皇上眼裡的能臣,天然就是士大夫眼裡的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徐平現在還不明顯,開新場務,開鋪子,從發展起來的商業規模中增加朝廷收入,並沒有真正影響到民生。但提出建農莊開荒田,已經向那個方面靠攏了。
正在這時,手裡的魚竿突然沉重起來,水中的浮子一下子就被拉到水面下去,漁線繃得筆直。徐平只覺得魚竿要脫手而出,忍不住“噌”地站起身來,雙手緊握魚竿,口中喊道:“好大的力氣,想來這魚是不小了!小乙,過來幫我!”
旁邊的劉小乙快步跑過來,幫徐平抓住魚竿:“官人小心,這裡水深!”
一邊說着,一邊與徐平合力,把魚竿提了起來。
周圍的幾個官員也上前一起用力,幫着徐平抓緊釣竿。
范仲淹站起來道:“釣魚不可以用死力,如果魚大,漁線應該鬆鬆收收,切忌一味猛收。正所謂一張一弛而謂道,張馳得法,才能夠釣得魚上來。”
范仲淹一提,徐平也反應過來,一邊緊抓釣竿,一邊放着漁線遛魚。
過了好一會,才把釣到的魚慢慢拉到了岸邊,王拱辰眼尖,指着道:“看到了,看到了,好大一條,今天郡侯旗開得勝!”
劉小乙抄起身邊的小網,踏進水裡,瞅準拉近的魚,暗暗用力,“嘿”地一聲,把那魚抄進了網裡,雙手一揚扔到了岸上。
家裡帶的小廝忙上前死死按住,口中興奮地道:“好大的魚!”
徐平和幾個官員都圍上來看,見是一條五六斤重的大鯉魚,在地上依然蹦蹦去,小廝一個人竟然按它不住。
劉小乙上前,與小廝合力把魚壓住了,擡頭問徐平:“官人,這魚如何整治?”
“拿去烤了吧,再取幾瓶酒來,正好下酒。煙雨天氣,喝酒去去寒氣。”
劉小乙應諾,與小廝兩人抱着大魚向岸邊備好的爐子走去。
衆人紛紛上前向徐平道賀,曾公亮道:“徐待制爲我等做了個榜樣,大家再靜心釣一會,得幾條大魚,也不枉煙雨裡待這麼久。”
衆官員聽了鬨然散開,再次掛餌下竿。
實際上剛纔很多人的魚鉤上都沒有魚餌,只是做個樣子而已。官場上的事情講究個尊卑,這些人要等徐平和范仲淹兩人哪個釣上魚來,他們纔好真正用心。不然兩位待制在那裡什麼都沒有,這裡你一條我一條,場面就尷尬了。若是園林裡池塘釣小魚也就罷了,大不了不起竿,金明池裡多少大魚沒有,想不起竿也把不住。
不是每一個人都像歐陽修那樣恃才傲物。
在洛陽的時候,王曙接替錢惟演出判河南府,他是個嚴肅的人,不像錢惟演那麼隨和,對一衆年輕幕僚天天正事不幹,就只是聚會飲酒作樂看不過去,一次道:“諸君知寇萊公晚年之禍乎?正以飲酒過度耳。”
別人都諾諾連聲,只有歐陽修站起來高聲道:“以修聞之,寇公之禍正以老而不知止耳。”這是公然打王曙的臉了。
不要說是以寇準的功績聲望歐陽修不該這麼說,就是身份,王曙作爲長官責備兩句本就是應該的,歐陽修作爲下屬哪裡能指桑罵槐說王曙老了還佔着位子不退呢。更不要說王曙作爲寇準的女婿,歐陽修一句話把他全家都罵了。
當然王曙是君子,不跟年輕人計較,回京之後還把歐陽修推薦進館閣。
從最開始參加科舉兩次落第之後,歐陽修之後的路走得太順,沒有經過任何挫折,意氣風發視天下如無物,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人都不放在眼裡。就是跟范仲淹的關係,最早也是在范仲淹任右司諫的時候,他上《與高司諫書》,把范仲淹責備了一通,說是本來付天下之望,結果當了言官兩個月不言事,就差沒說尸位素餐了。
這種人物徐平都有點發憷,此時的歐陽修完全不知道進退,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給你難看,後果他又不在乎,你能拿他怎麼樣?歷史上歐陽修是范仲淹被貶後他把朝中很多人罵了一通,被貶到夷陵真正處理政事後才轉變,自己做了才知道不容易。
徐平現在接觸的歐陽修,完全是個炮筒,一點就着。好在今天他是沒那運氣,餌在鉤上,卻沒有魚咬,不然氣氛就會有怪味道。
重新坐下,下了竿,徐平繼續前邊的話題,對范仲淹道:“剛纔我仔細想了範待制的話,你我所想不同,說起來關鍵有兩點。”
“徐待制但管講,在下願聞其詳。”
“其一,範待制認爲穀賤傷農,小農種田難以存活,從此就要流離失所了。在下卻不這麼認爲,他們的生計,自有朝廷給出路。”
范仲淹神色一黯:“徐待制是說,招刺爲兵?歐陽修《原弊》裡面,還是說誘民爲兵不妥當,徐待制是要逼民爲兵了。這不是百姓之福,更不是朝廷之福啊。”
徐平笑笑,緩和一下氣氛:“哪裡話,爲什麼要招刺爲兵呢?朝廷要做的,只要給他們一條生路就好,又不是隻有當兵纔有活路。”
“徐待制請講,在下洗耳恭聽。”
“農莊開荒要用人,種田要用人,可以吸納人手,不致流離失所。”
“讓主戶破家,淪爲客戶,雖然編戶齊民,卻不賦不稅。徐待制——”
說到這裡,范仲淹看着徐平搖了搖頭。
“主戶如何?客戶又如何?只要他們過得比原來好,朝廷就不算虧負了他們。至於不賦不稅,只要其他地方收入的錢糧多了,也無需在意。”
“他們怎麼過得比原來好?莫不是徐待制以爲,那些田莊員外,不會把莊戶們視爲牛馬,作死作活,爲自己賺取錢財?我知道徐待制自己莊子上,你的那些莊客確實遠比周圍小農過得寬裕,但別人也會如此嗎?”
京城中的權貴紛紛出去佔田開農莊,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徐平的中牟莊子做了榜樣,范仲淹又怎麼會不去了解?徐平中牟莊裡的莊客,無論吃的穿的,還是拿到的工錢,日子都比附近的自耕農好得多。但在范仲淹看來,那只是徐平自己的品德,別人可不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