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日後,李端懿又來要了五十斤白糖去,說是要送入宮中,至於其他的,讓徐平安心等消息。市場不是一下就能打開的,急也急不來,徐平也沒有辦法。好在李端懿沒有白拿,給了一鋌二十五兩的銀子算是他買的。
此時的東京城裡,平時哄小孩吃的飴糖約是一文錢一塊,珍貴的砂糖一斤要賣到兩百文以上。李端懿也託人說了,徐平制的白砂糖他準備賣到一貫足錢一斤,現在算成本兩家分擔。
徐平自然無所謂,這個價錢他已經有得賺了。
此時到了收穫季節,莊裡忙得不可開交,徐平也沒有心思再管這些。
八月辛酉,初六。
徐平在麥場裡,指揮着徐昌與一衆莊客把收回來的甜高粱用鍘刀鍘成細段,收到旁邊的大窖裡青貯。
之所以種甜高粱,就是因爲這是一種適合青貯的優質飼料,可以保證牛羊到了冬季也食料不缺,不至於像現在其他的養殖戶那樣,到了冬天只好幹看着牛羊掉膘。別家沒的賣了,徐平自己莊上的纔好賣個好價錢。
正在忙的時候,看門的莊客來找徐平,告訴他縣裡的郭主簿又來了,而且還帶了不少人,都騎着大馬在莊院前等着。
徐平一聽心裡就煩了。這是什麼時候?秋忙秋忙,時間一刻也不等人!高粱在穗粒成熟的時候含糖量最高,等下去品質就一天不如一天。他還要把高粱從地裡收回來,還要乘這個時候釀酒,還要青貯,雖然有收割機幫忙,高大全和孫七郎在地裡也忙不過來。自己分身乏術,哪有心情伺候這幾位官人!
可人家身份擺在那裡,徐平也沒辦法,只好吩咐了徐昌,轉到莊前來。
郭諮正與兩個人說着什麼,身邊還站了二十幾個人。其中有七八個穿着綾羅綢緞,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其他人都是布衣,像是下人。
徐平上來見禮,對郭諮道:“不知主簿前來,有失遠迎。”
郭諮笑道:“小莊主,你這裡收穫莊稼,怎麼不跟我說一聲?”
徐平一愣,我地裡收莊稼跟你有什麼關係?爲什麼要告訴你?
郭諮看了徐平的表情,也不以爲意,指着自己周圍的人道:“這裡都是中牟縣屬下的大戶人家,每家都種得有一千畝以上的田地。我把他們叫到你莊上來,是讓他們看看你是如何種田地的,回去也好學習。我身爲本縣主簿,正該盡這勸課農桑的本份。”
徐平看着郭諮,像看一個怪物一樣。這丫的是到自己莊上來開現場演示會來了!這可是徐平前世的老本行。可爲什麼不通知自己?就這樣說來就來了?憑什麼?這一二十號人,誰管吃?誰管住?
來的人中有腦子聰明的,知道徐平是主人,急忙上前來打招呼:“在下李雲聰,在汴河邊上也有個莊子,莊裡兩千多畝田地,還請莊主不吝賜教!”
徐平看這個人,五短身材,膚色微黑,兩撇小鬍子,下巴上一顆黑痣,看起來不像個地主,倒像個狗腿子管家。
徐平“嗯”了一聲,也懶得理他。
有人開了頭,就有人跟上,又上來一個道:“在下葉添龍,莊子比李員外的還要大上一些。哈哈,其實李員外的莊子很多地還是買得我的呢,地太多了種不過來,哈哈。小莊主什麼時候到我莊上去指點一二。哈哈!”
徐平看着他一張白淨的胖臉,心裡暗罵,哈哈你妹,我吃飽了撐的去你莊上指點!不知道我一天百貫錢上下!
看其他人都要圍上來,徐平心裡煩躁,來到郭諮身邊,小聲問他:“主簿,你找了這麼多人來我莊上,請問我有什麼好處?”
郭諮愣了一下,心道你要什麼好處?我這麼看得起你,不就是好處嗎?沉默了一會才道:“免你莊裡下年錢糧!”
徐平就有些急了:“我這處莊子,這幾年本來就免了錢糧!主簿,你帶人下來,縣裡難道沒有經費?還要我管吃管喝?”
這麼大一個主簿,在徐平前世也是副縣長財政局長級的人物,又有級別又有實權,就這麼甩着袖子下來辦事?徐平一個辦事員,開個演示會還請人家喝紙盒裡裝的白酒,管上一頓豬頭肉呢!
郭諮聽了徐平的話,也尷尬在那裡。這確實是他的職責,但縣裡也確實沒有這筆經費,總不能自己掏錢安撫徐平吧。宋朝官員俸祿是高,便他也要養一大家子啊,這也自己花那也自己花還養不養家了?而且宋朝對官員貪污公款管得很嚴,處罰極重,幾十貫就要掉腦袋。雖然說是宋朝不殺大臣,一般不會真殺人,但削職爲民還是跑不了的,一二十年後的蘇舜欽的例子就擺在那裡,那還是共犯就一擼到底了。
看了郭諮的樣子,徐平嘆了口氣:“主簿,我也知道你要爲民辦事,可也不能坑我啊!要不你再想想,有什麼辦法?”
郭諮看看周圍的人羣,心裡也不痛快起來,本來辦的是好事嗎,怎麼就又來這麼一出?對徐平道:“小莊主,做人不可斤斤計較!你配合朝廷辦事,朝廷不會忘了,日後總有好處給你!”
又是空頭支票,徐平心中都要罵人了,這人官是怎麼當的?你沒有經費,可你有權啊,你能管得了人啊,這都是好處啊!就只會這麼幹叫!
平靜下心情,徐平對郭諮道:“主簿,你帶來的人我也看了,十個中倒有八個是員外官人,走到哪裡都要有人服侍。現在什麼季節?搶田裡的莊稼如同救火一般,我莊裡人手本來就不足,誰去照顧他們?”
見郭諮還是不明白,徐平乾脆把話說明了:“這些員外,哪個自己莊子上的人手不比我這裡多?我這裡種的蘆粟,所以莊子上忙,他們莊裡可不忙。如果每個人前來都帶上五六個莊客,幫我莊裡做些農活,不就兩全其美了?他們看到了該看到的,而且還自己動手幹過,不比干看着好!”
郭諮聽了,臉上的烏雲漸漸散去,對徐平道:“小莊主說得也有道理。”
他本就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透,先前沒有想到,只是這個時代不流行這些手段罷了。身爲一個當官的,你不能貪污,你還有權呢,什麼事不好辦?
見郭諮明白了自己意思,徐平便道:“其實這些人出去,喝個酒都要帶幾個莊客服侍,讓他們出幾個人來幹活根本沒有什麼。而且這麼多人到我莊子上來,必須有個準備,不然會搞成一團糟。要不這樣,主簿管着來的人,不要讓他們惹出事來。哪裡能到,哪裡不能到,哪些該看,哪些不該看,預先說明白了。我去約束自己莊客,讓他們也有規矩。”
郭諮看看徐平:“小莊主說得有道理,凡事必須有規矩。”
當然有道理了,徐平前世專門就是幹這個的,呼啦啦招一幫人來,不把規矩定得嚴一些,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出給你看。
郭諮把那一幫莊主員外招在一起,讓他們派人叫莊客來幹活。
李雲聰苦着臉道:“主簿,我莊裡也是忙得不可開交,委實是抽不出人手來。是不是讓其他幾位員外多帶幾人?”
郭諮看了他一眼道:“既然你莊裡忙成這樣,你還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回去一起忙?不要說我擾亂農時!”
葉添龍在一邊附和:“主簿說的是,讓李員外快回去!”
他們都是聽了郭諮說的收割機的神奇,特意跑來學的。此時周圍荒地到處都是,有了節省人力的農具,就能迅速擴大耕地。而且朝廷爲了鼓勵開荒,不但開出來的地屬於墾荒者所有,而且有年數不等的免賦稅優惠。葉添龍和李雲聰兩人的莊子緊挨着,你家開得多我家就開得少,此時正是對頭。
有了郭諮這句話,再沒人敢出言反對,當時定下每家出五人來徐平莊子裡幫着幹活,當然也保證他們都能看到自己想看的。
到了中午日頭正毒的時候,莊裡的農活也停了下來,徐平把莊裡的人都招集到一起,說了郭諮帶人來參觀的事。商議定了,釀酒的地方是嚴禁任何外人看到的,這也不屬於郭諮說的範圍。至於其他的農具,則沒有必要保密,儘管讓這幫地主老財看去,能學到多少是他們本事。依徐平估計,他們還是要到自己莊子上來買,剛好給冬天農閒季節找些活幹。
衆莊客也沒有異議,今年雖然活多,但一次次的賞錢發下來,收入比往年兩年還多。錢落到手裡,也沒有人嫌累。
惟有這麼多人來,吃住是個大問題。吃還好說,無非是多蒸幾籠饅頭,住就有些麻煩了。
南房雖然三十多個莊客住着很寬裕,但卻容不下這麼多人。商量來商量去,還是在外面搭些草棚,反正此時天熱,也不怕凍着了身子。
徐平也想到,自己莊裡下年肯定是要再招人的,必須起新的房屋,不過現在沒時間,只有等到秋收忙完之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