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藍的天空中一點雲彩都沒有,好似用水洗過,藍得讓人心醉。太陽爬到了半空,點綴在這碧空上,無遮無攔,愈發顯得光芒萬丈。
院子裡柳樹上的嫩芽已經綻放開來,新生的葉子鵝黃色,沐浴在陽光裡,站在樹下彷彿能夠聽到它們在春光裡的笑聲。
柳樹下,條例編修所的院子裡,站了七八個人,正互相拱手問好。
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頷下微微有些髭鬚,打着羅圈揖,滿臉都是笑:“小弟陳正平,唐州人士,祖上傳下來都在州衙做事。現在到了三司,以後諸位多多關照。”
一個微胖的漢子上下打量陳正平,口中道:“我們幾個,不是鄭州的就是曹州的,離着開封府路程近,這才能夠今天趕來。你一個唐州人,怎麼也來得這麼快?”
“朝廷用得着小的們,那是多少代修來的福氣,自然快馬趕路。我是晝夜兼程,才能在今天進京城,與諸位見面。”
其他幾人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公吏們在自己州衙好不容易建立的關係網,身家富貴都着落在這關係網上,進京城一下子捨棄,要從頭再來,有幾個人能夠痛快下決定?誰到京城誰留下,州里的公吏們都是經過了激烈的博奕的。
沒想到還有陳正平這種人,一得到消息就拼命向京城趕,生怕來晚了。若說他是忠心於國事,沒一個人會信,身爲小吏,什麼時候有這種覺悟了?
陳正平並不理會別人異樣的眼光,只是到處打招呼跟人結個善緣。
都說小吏們目光短淺,他們懂個什麼?三司缺人才從州里公吏招人,這是從來都沒有過的事情,一輩子都等不來的機會。到了這一步,就說明三司里人手缺的厲害,運氣好了來了就能得到重用。這種機會到了眼前,不緊緊抓住,還去計較一些蠅頭小利,簡直就是缺心眼。陳正平自己也是公吏,卻絕不會犯這種小吏斤斤計較的毛病。
三司的公文到了唐州,陳正平幾乎沒有任耽擱,交接了公事得了州里的文書便快馬向開封府趕,路上連驛館都很少進。甘蔗都是開頭甜,搶在第一批,能夠給長官留下一個好印象,能夠得到別人得不到的機會,更能夠選一個好差事。那些拖拖拉拉的人,到最後還是不得不來,那時就只能夠嚼別人剩下的渣了。
哪怕是小吏,做事也是講眼光的,隨波逐流有什麼出息?
石全彬和高成端走到院子裡,見幾個人還有嘰嘰喳喳互相交換消息,高聲道:“衙門裡是清靜的地方,不要在這裡喧譁!”
幾個人也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都乖乖閉了嘴,站在那裡看着石全彬和高成端。
陳正平眼乖,上前行禮問道:“敢問官人如何稱呼?小的唐州陳正平,原來在衙門裡做個孔目,得了公文日夜兼程,今日纔到了京城。”
石全彬道:“我是條例編修所的提舉官石全彬,這一位是編修所主簿高成端,你們在三司的日子裡,沒有分配職事之前,事情都是我們兩人管。”
一衆公吏都是衙門裡摸爬滾打出來,哪個不是人精?聽說這兩位直接管理自己,急忙都上前行禮,話語間不忘了套點近乎。
高成端臉色嚴肅,沉聲道:“諸位,不是說三司把你們調到京城來,日後就一定能進入三司做事。郡侯有吩咐,最開始的日子你們都要學新習條例,在既定的時間內,把條例學得精通的三司纔會留下。不然的話,還是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聽了這話,幾個外州公吏不但不擔心,反而心裡都出了一口氣。回到自己州衙那簡直是龍入大海,說不定比在三司做事還舒服呢。既然是這個章程,那還有什麼好擔心的?開開心心在京城裡過些日子就好,反正吃住都是三司付錢,行與不行都不需要在意。
看了衆人的表情,高成端已經猜到了他們的想法,心裡不由有些擔心。事前他曾經向徐平提過這一點,如果不能夠給這些人足夠的壓力,又有多少人會安心學條例呢?等到了最後,一批批的人來了,又一批批地回去了,編修所怎麼交待?
公吏,尤其是京城裡面很多衙門的公吏也是要考覈的,並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來當。考覈公吏一般也是由學士院負責,再加上幾個指定的官員,淘汰率並不低。
當然公吏與官員要求不同,考覈的內容也不同。簡單說,公吏是具體做事的,考的是各種法律規條,衙門常例,而且主要是默寫複述,與官員的考覈重點不同。
徐平的想法與高成端不同,這些人來了又回去又怎麼樣呢?總是從編修條例所這裡學到了一些知識,這些知識終究會起作用。這麼多人,總有要求上進的,只要三司給的條件足夠優厚,給他們上升的渠道,就會有人用心走這條路。
這種主動學習的人,比被逼無奈勉強留下的人可靠得多。強扭的瓜不甜,徐平有足夠的時間,足夠的精力,也有足夠的人力財力來做這件事情,何苦勉強?以如今的地位,徐平不需要急切地想着完成什麼任務,他更在意的是把事情辦好,儘量不留下隱患。
有了退回去的人做種子,將來有一天,三司的制度和方法能夠推行到州縣去,也比一切從頭開始好得多。淘汰掉的人才也是人才,廢物也有廢物的用處,不能浪費。
陳正平看看周圍人的表情,當然知道他們的想法,也知道機會到了自己面前。
上前一步,陳正平向高成端拱手:“上官,請問我們怎麼學習新條例?什麼時候開始呢?要學多少時間?”
“這些事情以後再說,你們一路上來辛苦了,先帶你們去看住的地方。”
聽高成端說到自己最關的事情,一衆官吏紛紛道謝。辭別了石全彬,隨在高成端和幾個隨行的兵士後面,出了衙門。
石全彬看着衆人身影,不由自主地搖頭。這次事情太倉促了些,招來的人沒有進行什麼甄別,泥沙俱下,不知將來會是個什麼結果。而新的條例也沒有編修完成,更加沒有人熟悉,教的人也要從頭學起。
若不是跟徐平接觸多年,知道他是個老成穩重的人,石全彬對這件事情不會有半點信心。小吏們奸滑,這話可不是僅僅說說的。想讓他們誠心實意地做什麼事情,可是一點都不容易。你覺得自己手段高明,能讓人心服口服,在他們眼裡說不定就是個笑話。
搖了搖頭,石全彬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