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得罪人,別人得罪了你也一樣是結仇!”
從李用和家裡出來,徐平一直琢磨着這句話,頗有點豁然開朗的感覺,以前想不開放不下的很多東西突然一下就通透了。
在官場裡摸爬滾打,除非就是打定了主意混日子,事情不做人不得罪,不然怎麼可能少得了與人結仇?當年馮拯又得罪了誰?只因爲被寇準看不起,便被欺負,如果他就那麼認了,可能一輩子就混混噩噩在地方上做個小官。心有不甘,反戈一擊,把宰執寇準拉下了馬,自己纔有了在官場中坐看風雲變幻的本錢。
除非是館閣詞臣,臺諫言官這種清要出身,其他的官員凡是銳意進取登上高位的,哪個不是臺諫的眼中釘?他們就是做這個的,你不得罪他們,他們也會來得罪你。
一旦想通了,徐平心裡便輕鬆了好多。有前世的經驗有時候也是個累贅,沒來由地會擔心在後世留下罵名,做事情有時候會縮手縮腳。
其實,管他們呢,再怎麼做,功過也是由後人評說的。
離了李家,徐平便向東華門外去,今日一些要好的同僚約了在那裡的酒樓聚飲。
東京城裡的飲食業發達,許多人家在正月初的這些日子都不開火,相約親朋好友在各酒樓裡歡慶聚飲。京城裡外地的官員多,很多都沒在京城裡安家,這個年代交通又慢,年節的七天長假並不夠回家省親的,更是天天這家喝了那家喝。
徐平到東華門外找同僚,在這個時候,徐昌也到了城裡,找自己的一班好友聚會。
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羣分,徐平有自己的交友圈子,徐昌自然也有。如今徐家成了京城裡的豪門大戶,作爲大管家,徐昌的身份也不比從前。
豪門大戶裡面,奴僕衆多,其中有兩種人地位特殊。一種是幫着主人管着家裡面雜事的,稱爲“知宅”“知院”,也就是後世說的管家。還有一種是幫着主人家經營各種各樣生意的,稱爲“幹人”。
管家的收入主要來自主人給的工錢和賞賜,主要是親近,而幹人的收入則來自生意的分紅,主要是能幹。管家當然也會收受賄賂,但不管怎麼說,其收入是可控的。而幹人的收入來自生意分紅,如果經營得好,收入則非常可觀,甚至可以比擬京城裡的大富商。
徐昌在徐家身兼管家和幹人兩種身份,不像劉小乙,純粹是個幹人,基本不參與徐家內宅的事務。一身兼兩職,使徐昌在同輩面前相當有底氣。
到了汴河邊,走不多遠,就看見前面有一處酒樓,外面只挑了一個酒招子,也沒有門匾,更加沒有結綵樓,沒有門外招客的女妓,看起來極中寒酸。
徐昌心中疑惑,自己現在好歹在京城裡也有些身份了,同伴招來聚飲,怎麼就找這麼個不起眼的酒樓?不說上樊樓跟那些官員貴人爭位子吧,好歹也得找間正店。
徐昌在酒樓外徘徊,正猶豫着要不要進去,裡面的人早已看見。
一個白白淨淨員外富人打扮的人從酒樓裡面出來,上來一把拉住徐昌,口中道:“徐侍郎到了門口,怎麼在這裡踱來踱去,不到裡面坐?”
徐昌把手掙出來道:“這酒樓看着太也寒酸,不是我貪愛奢華,只是新年元旦我們在這種酒樓裡飲酒,傳出去面上不好看!若是諸位手裡錢緊,這頓只管算我的就是。離此不遠有清風樓正店,我們還是去那裡,不至於丟了臉面!”
白麪員外“噗嗤”笑出聲來:“哥哥唉,雖說常言道人靠衣裝,佛靠金裝,世間萬物都要看臉。不過我們這些人,臉都長在自家主人身上了,自家只是落點實惠,何必在意那些虛的?這酒樓你看着寒酸,京城裡能夠到裡面飲酒的可沒有多少人,所謂別有洞天,你進去就知道,絕不侮沒了你這侍郎的身份。”
徐家是新近富貴,不管是主人家僕,都無法與京城裡那些富貴多年的人家比。徐昌也同樣不知道這裡面的門道,心裡半信半疑,隨着白麪員外進了酒樓。
酒樓大廳與一般的腳店並沒有分別,甚至還有幾桌客人,一看就是京城裡面的普通人家,哪怕是乘着年節放縱一回,也可能進這種酒樓。
白麪員外見徐昌盯着客人看,神秘一笑:“不瞞哥哥,這些客人都是咱們這些人家裡的下人,在這裡面做眼線。以後日子長了,你自然知曉。”
奴僕的家裡還有奴僕,下人的家裡還有下人,甚至有的下人家裡的奴僕比主人家裡的都多,反正都是僱傭來的,只要家裡有錢就行,這個年代稀鬆平常。
徐昌自己家裡還僱了幾個人照顧呢,並不意外,點點頭隨着白麪員外繼續走。
穿過酒樓大廳,在柱子的後面有一個不起眼的小門,白麪員外拉着徐昌的手,徑直開門走了進去。
這小門後面是廊道,並沒有什麼特別。
白麪員外腳下並不停歇,一直拉着徐昌走過廊道,一轉就到了後園裡。
一到後園,突然就像換了個天地,徐昌看着怔住,竟一下停在了原地。
只見前面園子裡樹上掛着上好的蜀錦,帷幕後面有絲竹聲傳來,隱隱約約還能看見一個一個曼妙的身影翩翩起舞。在這絲竹歌舞中,不時傳出一陣陣放肆的笑聲。
徐昌轉身看看身後,再看看眼前,精神竟然有些恍惚。自己剛剛是從那樣一個門面進來的?還是像瓦子裡的賣藝人說的,一下子就了進了仙境?
白麪員外看着徐昌,滿臉堆笑。等徐昌神情平靜下來,才道:“張侍郎,裡面請。儘管放心,這裡面無論吃的喝的,聽的看着,耍的玩的,保管都比樊樓裡面還要精彩!”
徐昌強自平靜下心神,隨在後面員外身後,向園子裡面走去。
走不多遠,就看見蜀錦隔起來的帷幕後面,有三個人飲酒。三人中老的有六七十歲了,鬚髮皆白,少年的只有三十多歲,油頭粉面。
三人身邊,有兩個小妓正在彈曲唱詞,還有三個濃妝豔抹的靠在三人身上,給身邊的人端酒挾菜,滿面都是春情。
白員外介紹:“張僕射府上的,段太尉,劉太尉,還有柴使相府上的,譚司徒。”
聽着白麪員外的介紹,徐昌有一種荒誕的感覺。這些各個官員家裡的傭僕,在這個自己的小天地,竟然活生生營造出了一種公侯滿座的氣象。徐昌隨在徐平身邊多年,還沒見過徐平經歷過這種場面,沒想到自己倒見到了,好似到了地府裡的鬼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