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黃門過來,把徐平領到殿邊一張案几旁。另一個小黃門噔噔一路小跑,給徐平抱來了一大堆筆墨紙硯,在案几上堆了不小一堆,都是畫畫專用材料。
別人在那裡吃吃喝喝,徐平無奈地拿起筆來,一個人幹活。
拿着特製的畫筆蘸了顏料,徐平小心翼翼地在紙上畫了幾筆,直起身子看了一眼,橫不成橫,豎不成豎,歪歪扭扭不成個樣子。沒學過,沒天賦,用這軟筆畫畫不是要了徐平的面嗎?乾脆把畫筆放下,掏了自己帶的鋼筆出來。
這筆筆尖大,筆畫粗,畫紙上勉強能用。
找小黃門要了根尺子,徐平便伏在案上專心畫了起來。
邕州地理徐平早已爛熟於胸,何處是山,何處是河,何處是山地,何處是平原,都在他的腦子裡清清楚楚。爲了便於計算距離,徐平還在邊上畫了格子,自己定了比例尺。
已經許多年沒有這種伏案作圖的感覺了,前世工作的時候,老站長看着,徐平還曾經這樣趴在桌子上畫了不少圖。慢慢地,徐平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時代,雖然筆下不再是一個個冰冷的機械零件,而是一座座大山,一條條河流,徐平還是沉浸了進去。
不知什麼時候,那邊的大臣們吃罷了茶湯,百無聊賴,閒聊幾句,跟在小皇帝趙禎的身後到了徐平畫圖的案几邊,站在他身後默默看着。
這些人除了王德用,都是飽讀詩書,博覽雜記。中國曆代地理遊記從來不少,也有許多是有圖有畫的,這些人哪個沒看過?但他們卻從沒有見過有人這樣畫山川地理。
能夠想到這樣畫還只是頭腦靈光,心富巧思,但能夠像徐平這樣僅憑記憶真真切切地畫出來,才讓他們真正動容。邕州方圓千里,誰都知道山川縱橫,把那些大山大河全都記在自己心裡,能夠隨時在圖上表現出來……
徐平邕州六年,政績耀眼,戰功卓著,到了這個時候,大家才知道這其中沒有任何僥倖。僅憑這一幅畫,就可以想見他在那裡下了多少苦功。
用手指量着圖上距離,畫出山川河流,城池縣鎮,徐平又把蔗糖務的道路和一些大的定居點標在圖上。諸般畫完,才趴在桌上,細心地標註每一個地方的名稱。
等到標完,徐平直起身來,歪着頭看案上的地圖,想着自己遺漏的地方。
“原來太平縣是在這裡。”
突然身後傳來聲音,徐平嚇了一跳,見皇上和大臣都站在自己身後,趕緊行禮。
趙禎止住:“這些虛禮就罷了。徐平,你這圖可是畫完了?”
徐平道:“畫完了,其他剩餘的都只是小節。”
趙禎點頭,對一干宰執大臣道:“諸位相公都上前來,看看邕州的山川地理,明瞭之後,再行議論邕州事務。”
程琳站在王隨身後,看着圖上的蔗糖務從太平縣發出來,如一棵大樹的根鬚一般,把整個邕州帶着諒州和門州都盤踞起來。除了右江道那邊,實際上整個邕州都是蔗糖務生長的養分,不由面露得色。
見衆人都不說話,程琳指着圖上的蔗糖務問徐平:“這就是邕州蔗糖務?”
徐平點頭稱是。
程琳感嘆道:“先前只是從賬面上知道蔗糖務每年爲朝廷所奉極多,今日看這圖,才知道蔗糖務就是邕州,整個邕州就是蔗糖務。”
王隨不屑地看了程琳一眼,搖搖頭不說話。程琳一向愛出風頭,邕州的形勢圖一拿出來,果然就忍不住得瑟了。小心爬得快閃了腰,別忘了當年給劉太后上《武后臨朝圖》的是誰,敢冒頭看臺諫不罵死你。
從圖上大家已經看得明白,邕州扼左右江合流處的水道,道路也以這裡爲中心,其他地方都是沿左江和右江伸展出去。經營那裡,單純再立幾個州軍是極不合理的,這一次明顯是樞密院佔住了道理。
趙禎看看人羣后面的王德用,沉聲問他:“樞密,你看邕州當如何?”
王德用躬身道:“臣是武將,國家大事,還是參酌幾位相公的意見。”
趙禎臉色一沉:“如今共商國事,何論文臣武將?你多年在軍中,若單純以駐軍佈防,前出攻入交趾,如何合適,自然當聽你一言!”
王德用出身將門世家,父親王超是太宗蕃邸舊臣,因爲親近被提拔起來。但王超實在不是個當將領的料,一面是升遷飛快,一面是無尺寸之功,領兵多次戰敗,大宋朝典型的庸將一員,曾經被真宗皇帝下詔切責。
但大宋就是有這種怪事,自太宗皇帝起,會統兵能打仗的武將備受猜忌,平庸無能反獲提拔位居高位。王超雖然在真宗朝沒了從前風光,但也榮寵終身。
王德用十七歲隨父討李繼遷,屢立戰功,嶄露頭角,其後雖有蹉跎,但升遷之路基本順暢。而自年輕時討党項之後便基本未經戰事,但在軍中威名極盛,就連契丹也知道他的大名,認爲是大宋現在的第一名將。契丹人的心思一般人琢磨不透,很是有些非主流的意思,王德用基本沒打過仗他們是又敬又畏,八大王趙元儼根本不預國政,在契丹的名聲卻不亞於皇上,能止小兒夜哭,還曾在京城鬧出風波。
王德用當年曾經頂撞過劉太后,卻反而因此被太后賞識。現在又因爲當年敢頂撞劉太后,被趙禎看中,提拔進樞密院。幾個月前他以武將不應參與樞密爲藉口推辭,最終還是被拉進樞密院裡來,成爲武將在執政裡的旗幟。
見皇上堅持,王德用知道躲不過,只好拱手道:“依臣之見,照邕州山川地理,還是以樞密院所議爲是,邕、欽、廉三州別設一路。”
趙禎點頭,又問呂夷簡:“中書以爲如何?”
呂夷簡心思急轉,以他的眼光,自然看出先前想的已經行不通,邕州那裡設路勢在必行,現在想的是怎麼安排人選。
“先前宰執不熟地理才起爭議,如今徐平已經畫得明白,還是設路爲是。”
呂夷簡說過,不經意地掃了追隨自己的王隨、宋綬等人一眼。
至於程琳,趙禎根本不問了。開玩笑,現在邕州已經大半是蔗糖務地盤,再以蔗糖務爲主兩府不就該一邊涼快去了。三司畢竟主管財政,讓這巨獸把手伸到地方行政來,整個政治結構都會失去平衡。
“如此,便以邕、欽、廉三州別設一路,置招討使,都部署,人選另議。對了,這路以哪州命名爲宜?”
趙禎最後做了決定,說起名字看着徐平,聽他的意見。這些人中只有徐平在那裡真正呆過,自然能夠說到點上。
徐平躬身道:“微臣愚見,當以邕州諒州爲名,爲邕諒路。邕州位於中樞,總管一路。諒州位於山南,南可以臨交趾,西可以拒大理,爲第二要害所在。”
新設的路是軍事路,在廣南西路轉運使路之下,利於軍政協調,開拓西南。
此時的邊境要害地區多設軍事路,如高陽關路爲軍事路,在轉運使路河北路之下。西北也有軍事路,隸陝西路之下。要開拓西南,也是照此辦理。
軍事路長官爲帥臣,或帶招討使,或帶經略使,總攬軍政。下有都部署,總管一路軍事,爲武將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