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初升,嫣紅的陽光帶着溫暖,照耀着大地。清晨的空氣充滿了草木的清香氣,吸上一口讓人心曠神怡。
徐平站在南諒州衙門的望樓上,看着戰後的諒州。
甲家帶頭逃跑,城裡兵丁也就不會做殊死抵抗。宋軍入城之後基本沒什麼戰鬥,城內破壞的不算厲害,城牆完整,房屋基本整齊。由於這裡名義上還算是大宋的地盤,對入城的宋軍徐平管束得很嚴,惡性事件沒有幾起。
只不過兩三天的時間,諒州又恢復了安寧。
只不過對於很多人來說,他們已經看不見大宋治下的諒州是什麼樣子了。
逃難路就是死亡路。甲家爲了給自己掩護,驅趕了城裡的百姓在自己之前先行出城,最少有一多半的諒州州城裡的人死在了這條逃難路上,還有四分之一的人向南逃到了交趾境內。就這四分之一的人,想在新的地方安家,還不知要付出多少條人命。
徐平真地已經儘量減少了殺戮,但這一場攻城戰下來,南諒州城的人口依然只剩下了原來的不到三分之一。
徐平不會傷悲春秋,打仗必然會死人,他的仁慈,只到盡力減少自己屬下兵馬死傷的程度。至於敵方的人,那是戰後的事。
甲承貴父子最終沒有逃過韓道成的眼睛,甲承貴在路上就了結了性命,甲繼榮和幾個兄弟被抓進了諒州牢裡,女眷也都收押起來。
做了俘虜之後,甲繼榮再三要見徐平,徐平卻不見他。
徐平憑什麼見他?敗軍之將,喪家之犬,有見他的時間,徐平還不如舒舒服服地睡個覺好好休息休息。除非甲繼榮給出足夠代價,比如說出甲家有什麼藏寶地之類的,不然見到徐平的日子,就是行刑砍頭的時候。
打仗就是打仗,徐平是個很專注的人,而臨這麼重大的事情,怎麼還有閒心跟閒雜人等廢話?沒了城,沒了兵,甲繼榮就是個很普通的囚犯。
桑懌已經回到了門州,正在休整,過個一兩天,就會帶人進入諒州。徐平讓桑懌入諒州之後,去接替高大全,順便看淥州現在的狀況,如果交趾兵沒什麼反抗能力了,就收復淥州。
說是文臣領兵,但大宋的正規軍對文臣可不友好,沒點手腕,用起來就要小心他們給你難看。所以徐平儘量地讓正規廂軍單獨行動,交給桑懌,自己不費那個心思。蔗糖務的鄉兵是自己手下,用起來輕鬆如意。
一個隨身兵士上來,根守在望樓口的譚虎小聲說了什麼,譚虎便到徐平身邊道:“官人,用飯的時間到了。”
“哦,那我們下去。”徐平轉身下望樓,一邊問譚虎,“這兩天州城裡的情況怎麼樣?我看還是蕭條得很。”
“人口損失大半,壯丁連戰死帶逃亡,更是隻剩下兩三成,怎麼能夠不蕭條?而且開戰之前,甲家以守城爲名,把城裡百姓的財富搜刮了一遍,現在城裡的人,就是有命在,家財也都早已沒了。”
徐平聽着,說道:“城裡幾處施粥的地方人多不多?如果人多,可就是小心戰會起饑荒,要早作準備。”
“官人多慮了。施粥處人多是多,但未必就都是吃不上飯的。有的人貪施粥是白得的口糧,領粥省自己家裡糧米。諒州城破,糧倉都還完好,市面上也沒發生哄搶,糧食想來不會短少。”
“那就好。飯後你去知會張榮,讓他帶人小心處理城內外的屍首,儘快在離城遠一點的山頭把人埋葬。現在雖然是冬天,可諒州比邕州其他地方都要炎熱,還是要小心防着疫病。”
譚虎應諾。
下了望樓,徐平用過了早飯,便到後衙飲茶,順便看着這幾天的邸報。
朝裡爲了邕州的事情又爭吵了起來,以樞密院爲一方,堅持要邊疆地方官息事寧人,甚至提出封賞七源州,利用他們牽制交趾。只要不讓交趾騷擾大宋邊境,那就一切安於現狀,堅決反對主動出擊。
邕州地處偏遠,邸報經常一兩年月纔下來一次,說的都是朝廷裡幾個月前的事情。反過來也一樣,邕州這裡徐平已經把廣源州滅了,匪首儂家的人被桑懌捉住之後,驗明正身,已經在廣源州就殺了個乾淨。結果朝裡還在討論要不要封儂存福爲節度使,用來牽制被徐平拍回諒州以南的交趾,也是好笑。
一杯茶沒有喝完,譚虎過來稟報:“官人,李慶成在衙門外求見。”
“哦,讓他進來吧。諒州善後,還要藉助他這個本地土著。”
徐平把邸報收起來,喝着茶等着李慶成的到來。
隨着譚虎,李慶成來到後衙,見到徐平,咚地跪了下去:“我父子能夠團聚,全靠提舉官人一手成全,李家粉身碎骨,難報萬一!”
徐平道:“李知州怎麼如此?我們都是大宋的官員,只要是一心爲朝廷效力,自然該互相提攜。快快起來,坐下說話。”
李慶成站起身來,拱手道:“官人面前,哪裡有我坐的地方?下官這次前來,一是謝提舉官人大恩,再者就是盡屬下的本分,看南諒州這裡有沒有用到我的地方。屬下雖然不才,到底是本地大族,安定人心用得着。”
徐平笑道:“我也是這樣,正要着人去請李知州呢。”
“有事官人儘管吩咐,我是什麼樣人,哪裡敢讓官人用一個請字!”
徐平道:“也沒什麼好吩咐的,無非是戰後人心不安,我帶來的人不熟悉本地人情地理,事情難辦。一會你隨譚虎去找張榮,幫着他處理善後。”
“卑職遵命!”
徐平看着李慶成,隨口問道:“對了,如今你父子團聚,也算是了了你的心事了。等到戰後,南北諒州必然要合二爲一,你有什麼想法?”
李慶成心裡一緊,越是徐平問得這麼隨意,他越是知道這話的分量。別看現在兩人說話有說有笑,和善得很,一旦這話答得不合心意,徐平也許不會立即翻臉,但事後只怕不會給自己什麼好果子吃。
攻破南諒州之後,找到李慶成在甲家的質子,徐平命專人送到了北諒州李慶成家裡,自然是示恩。但依徐平在左江道的作爲,絕不可能允許李家繼續在諒州做實權知州,括丁法和蔗糖務一定會行到這裡來。
在甲家門下仰人鼻息這麼多年,李慶成早已人情通透,左江道的事情他早已打聽清楚,自然知道該如何回答。
向徐平拱手道:“稟官人,卑職僻處諒州這邊鄙之地,雖然也有小小富貴,不過終歸是遠離官府,難慕王化。卑職家裡的男女,就連漢字都認不了幾個,如此怎麼爲朝廷效力?等諒州戰事平定,卑職想請官人恩准,舉家遷往太平縣或者邕州,有個職事最好,還能繼續報答朝廷恩典。”
徐平笑笑:“你這樣想最好,你多年治理地方,也是難得的人才,不管邕州還是太平縣,都用得着你。朝廷最缺的是人才,到了那裡,必然會有合適的職事給你,又怎麼能讓你閒下來?”
“謝官人!卑職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儘管說,只要我能辦到,一定儘量成全你。”
“犬子今年十七歲,一直在甲家,****惶恐,教導更是無從談起。等到了太平縣或邕州,請官人恩准讓犬子入官學,學習聖賢之道。”
徐平看着李慶成,微微笑着道:“你也這個心,我必然成全。放心,你什麼候帶着家人回去,我什麼時候安排你兒子入學,絕無絲毫耽擱!”
“謝官人成全。”
徐平點頭,命譚虎帶着李慶成去張榮那裡。
看着李慶成離去的背影,徐平暗道,果然是能在甲家眼下忍了一二十年的人物,人情通透,全不是甲家那幫廢物能比的。知道徐平忍不下土官,他便自己提出來去邕州內地,至於兒子入官學之類的,更純粹爲了安徐平的心。
你給我面子,我也給你面子,李慶成知趣,徐平也不會虧待了他。這樣的人物,才能夠在合適的時候得到最合適的好處。
譚虎送走李慶成,不過一刻多鐘的時間,又返回後衙。
徐平叫過來問道:“桑巡檢現在門州如何?”
“昨天巡檢還派人來問,諒州這裡有沒有什麼大事,如果必要,他可以不休整,帶小部分兵馬先入諒州。”
“嗯,桑巡檢也是個閒不住的人,不過諒州現在一切平安,他去廣源州這一趟也着實辛苦,還是休整上幾天再說。對了,跟着桑巡檢去廣源州的那一萬民夫,現在怎樣了?”
“如今是在門州,聽說由於山路難行,折損了一百多人,與巡檢手下戰死的軍士竟是差不多。民夫運糧,也着實辛苦。”
“這是自然,我已經命韓綜從優撫卹,不能虧待了他們。不過他們終究沒有參加戰事,不需要休整那麼長時間,而且回來的也早。譚虎,你覺得,我現在從他們抽調五千人來諒州,算不算刻薄?”
“官人怎麼這樣問?這等大事,我哪裡敢亂說!”
“不是要你亂說,怎麼想的就怎麼說!這種事情,我的感覺與你們這些做事的人是不一樣的。如今戰事初平,大勝之後,最怕有的人覺得不公平,心裡有怨言,所以我才問你。”
譚虎沉吟一下,才道:“官人既然問了,我就照直說。官人現在抽人來諒州,必然是有重役,大勝之後,這些人怨言必然是有的。但說起來也並不是不近人情,畢竟很多民夫早早就歇在門州。屬下認爲,兩全之法,還是抽人來之後,優與犒賞,別人也說不出什麼。”
徐平點了點頭:“說的不錯,我也是這樣想。你明天就去門州,讓哪裡抽五千民夫過來,我們要準備面對交趾來的大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