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志祥爲人機警,是交趾來的土兵首領中覺醒最早的,當別人還在傻乎乎地嚮明江一線亂衝的時候,他選擇了返回。
可惜的是人生很多時候不是比誰聰明,而比的是誰不是最蠢的,最蠢的人往往會倒黴,最聰明的人也一樣。
作爲第一個返回的,範志祥毫無準備地一頭撞上了高大全的阻擊線。
太陽斜掛在西天,像一張白白的臉,嘲笑着從窮奇河谷出來的範志祥。
範志祥踏出河谷,一眼看見不遠處騎在馬上的高大全,一身鐵甲,手提長槍,頭上頂着個白花花的太陽,就覺得那個太陽在笑自己。
停住腳步,範志祥想了一會,招手叫了個親信過來,對他道:“去,到前面問問宋軍爲何擋住我們的路,就說我們要回交趾。”
那個親信看看前方,正中是高大全的五百騎兵,兩側各一指揮步軍,遠處的兩翼由另一指揮騎兵壓住,另兩指揮步軍作後陣。幾千人在谷前擺開,一眼望不到頭,雖然鴉雀無聲,但看着就讓人膽寒。
親信可憐巴巴地對範志祥道:“峒主,這陣勢,我如何去問?”
“怕什麼!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你問了就回來,我自有主意!”
範志祥神色鎮定,讓親信儘管聽話前去。
這個親信無奈,主家的話怎麼能不聽?平時管吃管喝,又不是養兒子,本來就是養來送死的,只好硬着頭皮上前。
這人又沒有馬騎,就那麼跑向幾千人的軍陣前,怎麼看都顯得滑稽。
看看離宋軍陣前還有百十步,這親信覺得距離差不多了,慌慌張張想停下腳步,還猶豫着自己嗓子夠不夠宏亮。
正在這時,就聽高大全身邊一聲弦響。
正猶疑不定的這名親信心裡一慌,擡頭看去,迎着太陽也看不真切,只聽見破空的尖嘯聲,然後胸口一陣劇痛。
看着插在胸口的箭枝猶自顫動不休,一頭栽倒在地。倒在地上,有意識的最後一眼看見的就是主家正爬上馬,扭頭就向來的山谷裡跑。
話已講完,刀兵相見,戰端一開,惟有殺敵。
高大全記得徐平跟他講的話,而且明確告訴他,作爲一方主將,只有奮力殺敵,什麼講和談判都與他無關。戰陣之前,他饒敵人性命的惟一條件就是敵人投降,除此之外,他只能跟敵人分生死。
看着剛剛出谷口的敵人亂糟糟地奔回河谷裡,高大全沒有任何反應。宋軍不進河谷,如果能在淥州一帶活下來,這些交趾土兵儘可以在裡面呆到戰事結束。不然的話,就到谷外的開闊地面對宋軍的箭雨,跟騎兵對衝。
徐平沒那麼高的覺悟,讓有限的兵力到山地裡跟交趾土兵捉迷藏,就爲了幾個沒多少人煙的土州。
範志祥奔回淥州後招集各個土兵首領,商量面對的局面,如何衝破谷外宋軍的封鎖。對於這數千交趾土兵來說,這個任務沒幾天時間是談不下來,談下來也得十天半月才能把人集中起來,那時候谷外就不知是什麼樣子了。
李慶成只覺得兩腿發酸,雙眼看什麼都有些模糊,可衙門裡的徐平依然在忙碌,並沒有招見他的意思。
人爲刀俎,我爲魚肉,李慶成算是深刻理了這話的意思。
直到太陽落到了山頂上,褪去了慘白的顏色,開始有了紅暈,衙門前總算開始冷落下來。
傍晚的涼風起來,吹到李慶成的身上,他打了個哆嗦,清醒過來,重新又抖擻精神,眼巴巴地看着衙門口。
譚虎出了衙門,看了看雙腿開始打彎,臉色發白的李慶成,笑了笑道:“李知州,外面等着辛苦了,官人讓你進去說話。”
“謝官人,謝提轄,小的不辛苦。”
譚虎看了他一眼,轉身頭前帶路。
站了大半下午,李慶成的腿都麻了,哪裡能夠走得動路?顫顫巍巍,像老太婆一樣一步一步地挪。
譚虎回頭看了一眼,不悅地道:“知州,官人可是忙得很,像你這樣走法,要走到明天去嗎?今天不方便,我去跟官人說一聲!”
“方便,方便,今天當然方便!”
李慶成一邊說着,一邊咬着牙挪動緊步,額頭的青筋爆出來,豆粒大的汗珠不停地向下流。
進了衙門,官廳裡已經空無一人,只有兩個兵士守在門口。
譚虎帶着繞過官廳,從側門進了後衙,一路來到小花廳裡。
徐平正喝着茶,一邊看着手裡的文書,聽見腳步聲,擡頭見是譚虎帶了李慶成進來。
把手裡的文書放下,徐平示意譚虎到門口外面守住,對狼狽不堪的李慶成道:“怠慢知州了,坐吧。”
李慶成陪笑說道:“官人面前,哪有小的坐的地方?”
“那就站着說話。”
徐平放下茶杯,轉過身來,看着李慶成,緩緩開口:“你是大宋敕封的諒州知州,掌着我大宋的官印,卻爲交趾人做事,這罪過可是不小。”
“天地良心,官人,我違抗不了甲峒是有的,但說是爲交趾人做事,實在是沒有。自我父親這些年來,我們只是在這裡備位而已,諒州的事情我們一點也做不了主。我愧對朝廷恩賞,這我認,但說是替交趾做事,這真沒有!”
看着李慶成快哭出來的樣子,徐平道:“官軍兩次進諒州,你都閉城不納,這我可不是冤枉你,你知罪嗎?”
“下官知罪。諒州形勢如此,願官人體諒,能夠從輕發落。我開城門迎了官人進來,在交趾和甲峒的兩個兒子是不敢想了,就希望留在諒州的這些家人能夠放他們一條生路,官人的大恩大德,必有後報!”
徐平道:“禍不及家人,放心,不管怎樣,我保你的家人平安。”
“謝官人慈悲!”
徐平看着李慶成沉吟了一會,纔開口問道:“我問你,如果給你機會,大宋的官,你還想不想做?”
“官人說笑,我知道自己罪過深重,怎麼還有重新做人的機會?”
“我的樣子像說笑嗎?”
李慶成看徐平沉着臉看着自己,心裡一哆嗦,忙道:“官人何等樣人,怎麼會說虛言,是小的亂說話了。”
“那你願不願意做?”
看徐平一臉嚴肅,李慶成心裡掙扎。不但不問罪,還能繼續做官,這樣的好事當然不可能憑空掉自己頭上,付出的代價定然不小。
見李慶成不吭聲,徐平搖了搖頭:“算了,你不想我也不勉強。你能主動開城門,還算迷途知返,我也不重罰你了,流配三千里——”
“官人,我願意做!”
李慶成咚地一下跪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徐平。
“起來吧,既然還願意爲大宋效力,那就坐下說話。”
說完,徐平又高聲吩咐外面的譚虎:“給李知州上茶!”
李慶成出了口氣,扶着腿勉強站起身來,見徐平並沒有看自己,猶猶豫豫地到旁邊的空椅子上虛坐了。
譚虎端了茶進來,對李慶成道:“知州用茶!”
李慶成接過茶碗,看着譚虎走出廳去,回頭面對徐平,顫聲道:“官人,有什麼需要小的效勞,請吩咐。”
徐平笑了笑:“你不用緊張,不會讓你去送死。大宋****上國,做事不會像交趾那樣的蕃邦小國一樣小家子氣。既然爲大宋臣子,當然用的是你的才,而不會要你的命,你擔心什麼。”
李慶成見徐平的樣子不像作僞,懸在半空中的心纔算安穩一些,向徐平道:“官人儘管吩咐,只要用下官的地方,一定盡心盡力!”
“好,有你這句話就好!”徐平說着,吩咐外面譚虎:“天色不早了,吩咐人給李知州家人準備飯菜,讓他們在後衙安心等候!”
“謝官人體諒!”
徐平回過頭來,看着李慶成道:“其實事情很簡單,就看你盡不盡心。你是本地土著,對外面的窮奇河必然熟悉無比。”
“稟官人,下官確實瞭解窮奇河的水性。”
“那就好!現在窮奇河上一條渡船沒有,雖然是旱季,水深也不可測。你只要指點給官軍,哪裡可以涉水而過,哪裡可以搭橋。用最短的時間,在窮奇河上搭兩座浮橋出來,就算你的大功!”
李慶成一怔,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官人要過河?要打甲峒?”
徐平看了李慶成一眼,沉聲道:“按說,不該問的話你就不要問。不過念你也不容易,這一次我就不計較,以後記住了!”
“小的魯莽了!”
“諒州只有一個諒州,什麼時候交趾可以分一半去了?兵馬到了,當然要把交趾人私自佔的地方搶回來。這件事你做好了,不但前罪全免,就是在交趾和甲峒的親人,也未必沒有辦法。”
“真的?”聽見這話,李慶成眼巴巴地看着徐平。
徐平道:“真的假的,全看你自己。如果能夠把事情辦好,讓官軍順利地一下過河,我就把甲峒攥在了手心裡。他們自己的命都在官軍手裡捏着,你還擔心自己兒子幹什麼?”
李慶成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官人放心,我一定讓官軍神不知鬼不覺地渡過河去!”
(晚上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