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衆人一副迷惑的表情看着自己,徐平道:“我起自進士,入仕以來,先歷州縣,再入三司。爲官做的是實事,做實事講的是提綱挈領,你們或許重說理,說理是不是這個規矩我說不清楚。兼覽博照,多知道一些別人做事的辦法總是不會錯的。”
衆人點了點頭,知道這是徐平做事的辦法,在三司如此,在軍中也是如此。儘量以最簡潔的方法把事情說清楚,理出其中的頭緒,纔好找出合適的對策。儒生確實不習慣這樣做,因爲他們要旁徵博引,加之自己發明,這種說理辦法與他們相性不合。
徐平又道:“你們講天理人慾,辨人之性情,述仁義道德,探治亂之源。人生於天地之間,本於地氣風俗,必受天理影響,卻未必一切都由天理而定,很多東西還是由人自己來思辨做事形成一個樣子。故曰天理存於人慾之中,要講人的事,還是要看人自己。”
張載點頭,轉身對身邊的人道:“都護所講,柳河東之論也。”
徐平心中暗道一聲慚愧,在社會推崇韓愈的大背景下,他卻喜歡看柳宗元的文章。剛開始是以爲自己不喜歡跟這些儒生一樣尋章摘句,所以才喜歡看柳宗元的小品文,直到最近自己的思想開始成形,才知道那是一種下意識的反應。
後世曾把這兩百年間的八個人合在一起,稱爲“唐宋八大家”,其中唐朝的便是韓愈和柳宗元。前世學到這裡,總是以爲這是八個文章寫得最好的文學家,現在想通了,知道並不是這樣劃分的。“八大家”,是一種文化和政治立場的劃分,其次纔是文學成就。這八個人,是後來宋學的最核心部分,他們確立了一種文化傳統,並由此試圖確立政治制度。
韓愈祖追孟子,希望能夠重建儒家道統,講民重君輕,是宋朝的主流。而柳宗元則把天理從人世的政治中剝離出去,天理和人間的治亂不再合一,治亂就是人的事。由此而來的觀點,就是“天下爲公,非一姓之永祀”也。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哪一家人的天下,這就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源頭和理論基礎。因爲沒有天理的加持,則人間的帝王傳承就失去了神聖性,他們的正統,只在於治還是亂。
徐平前世的印象,總是認爲中國古代專制的文化根深蒂固,不可動搖,中國傳統文化裡沒有自由與民主的基因。所以他在朝堂爲官,一直戰戰兢兢,哪怕與趙禎的關係非常親密,也不敢有絲毫讓人抓住把柄的地方。現在想明白了,只要知道有“唐宋八大家”這一個名頭,就知道不是那麼回事。韓、柳就是宋朝文化最重要的基因,柳宗元的思想深刻影響了宋朝人的文化和政治,歷史上的很多政治現象和制度都可以從這裡找到源頭。
韓愈隨着孟子升格運動,在後世哪怕思想被篡改,文章被刪減,到底還是保留了一個名字。而柳宗元則沒有這麼幸運,他的思想基本在宋朝曇花一現。而在當時,柳宗元是比韓愈更激進,對舊文化的傳統鬥爭得更厲害的一個人,受到的挫折也更多。
依着徐平從前世學來的知識,在宋朝實行虛君制度,甚至君主立憲之類,會不會成爲千夫所指,沒有人認可?不會。這本就是這個年代文化的主流,從范仲淹評寇準“左右天子方爲大忠”,就能知道這個時候的讀書人是怎麼想的。真宗之後的幾個皇帝,不是受到這種文化壓力,哪裡會有那麼高的自覺向文人士大夫讓權。
後世的政治制度不在於會不會被這個時代接受,而是在於可能水土不服。不考慮文化傳統,不考慮政治實際,到頭來最終還是一場空。人類發展有其本來軌跡,憑空嫁接來的制度開不出美麗的花朵,更加結不出美味的果實。宋朝華夷之辨再次興起,本就是對唐朝兼容幷蓄、優待異族政治的反思,意識到兼採漢人和鮮卑文化和制度的路走不通了。歷史事實是連一個鮮卑文化近千年都消化不好,還想再消化另一個,委實有點難。
路是要由自己人走出來的,不然到頭來會發現是條假路。
徐平思想轉變的最大障礙,是他前世對中國文化轉統和這個年代價值取向不同。徐平前世所學,是在這樣的一種背景下,中國不但是在戰爭中被洋人擊敗了,而且在政治、文化、科學、技術、思想等方方面面無一不敗。而且在這種巨大的衝擊中,最終還是保持了自己的獨立,學習有一部分主動性,是主動去吸收。所以他對歷史認識的傳統,表現爲對古代歷史的批判與解構,完全打倒,便於吸收新的知識。凡是中國古代歷史傳統中的缺點加倍放大,而與那個時代傳統相合的儘量不提。表現爲中國不可能發展出科學技術,不可能發生工業化,不可能發展出進步的文明,走向腐朽與落後是一種必然。對歷史的表述就表現爲,誇大異族帶來的文化的先進性,貶低自己本身文化的落後。一切的發展是因爲異族來了新鮮的血液,而落後的根源在自己文化的保守。漢族文化以文來表述,便誇大鮮卑入侵帶了尚武的基因,而對外戰爭不利是文官壓制武將,科學技術發展不起來是因爲科舉引導聰明人全去讀書,文人瞧不起匠人。總而言之,本身文化傳統就是原罪。只要把這一切全都打倒,讓人一提起來就覺得羞恥,纔好引入新的文化與制度。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不是說歷史都是編的,歷史就是歷史,就在那裡。而這個歷史怎麼講述則是有價值取向的,同一個歷史事實可以解讀出完全相反的意思,只看當代的人需要一種怎樣的歷史。
徐平現在所處的年代與他前世正好相反,中原文化的外來基因是被強行灌進來的,五代亂世說明了繼續下去行不通,表現爲一種對外來文化的挑揀與剔除。
民族與民族之間的交流與互相學習是必要的,善於學習是一種美德,固步自封不會帶來什麼好結果。漢人從吃穿住行,到日常的生活習慣,深受周圍異族的影響,就連說話都幾百年間就會大變。這是一種學習的美德,無可厚非。
交流與學習,與保持傳統是一對矛盾,矛盾是發展的,是會變化的。急需學習的時候表現爲對保持傳統的壓制,是先進對保守的革命。而隨着矛盾的發展,學習和保持傳統會發生變化,革命的會變成反動的,反動的會成爲革命的。這是一種必然,出現了這種轉化才說明真地學習到東西了,自己的傳統在學習中煥發了新生。
現在徐平面前坐着的這些年輕人,就是要在自己文化煥發新生中出一分力,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在因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們的追述道統,要續漢祚,不是排外,而是對前幾百年的歷史進行文化上的反思,辦求讓自己的文化煥發出新生。
柳宗元作爲中唐之後儒家復興運動中的大家,其學述水平毋庸置疑。徐平接着他的步子來表述自己的觀點,才更好讓這個年代的讀書人接受。
看了看衆人,徐平又道:“人世治亂,本於人,非天理所外化。正是本於人,才能近於天理。故孔子所論多是仁,孟軻所講多是義,仁義,天下之本也。”
“何謂仁?這字很明白,就是兩個人。道家講陰陽,天下莫不在陰陽之道中。凡是有兩個,你和我,君和臣,父與子,夫與妻,國和民,天下和百姓,盡在其中。子曰吾道一以貫之,忠恕而已矣。仁之一字,就是兩兩相對,相處之道,爲忠恕。臣事君忠,而君待臣以恕。民對國忠,而國對民恕。夫婦、孝弟,人世一切,盡在這仁之一字,忠恕之道中。”
“仁是兩個人,那麼義是什麼?二生三,義是三個人。你、我、他,朝廷、百姓、外邦,祖、父、孫,夫、妻、子,有了三個,就有了義。仁曰忠恕,義怎麼講?可惜兩千年來,義這一個字還是沒有講清楚。但是不管怎麼講,義是本於仁。爲什麼講不清呢?因爲有三個人,你我之間的忠恕,可能剛好與你和他間的忠恕相背,怎麼論?諸生如果有志於學,可以在這上面用功,強似去求天理,而究人性。”
“數至三已極,哪怕有再多的人,都可以分成三來論,不會再遇到以仁求義而不得的事情。是以人世之道,最大是義,最難也是義,仁義二字已包羅世間一切。”
仁義道德,說到底是表述人世間人與人之間相處之道的。用矛盾論來講,有兩個人便就形成了一對矛盾,一對矛盾是簡單矛盾,所以孔子可以用忠恕這兩個字表達出來。而三個人,則就由簡單矛盾變成了複雜矛盾,很難再用一句話講清楚。
三是複雜矛盾,故再多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都可以分解到三,不會再出現本質的不同。三生萬物,事情到了三這個地步,已經包羅世間萬象了,一切都可以由三的複雜矛盾生髮出去。一生二,因無二便無一,無二有等於無,一就不是一。二生三,是能稱爲二的必是一對矛盾,有內在的聯繫,必然要發展,否則不足以稱二。夫妻生子,正電子與負電子相撞湮沒,必然生出三來。當這個世界有了三,則就可以變化爲豐富多彩的宇宙。
漢朝獨尊儒術,罷黜百家,使用了儒家的仁義體系。但爲了維持皇權,又引入了陰陽家的五德終始,引入了天命。從唐至宋的儒學復興,從根本上說是把天命從體系中剝離出去。因爲奉北朝爲正朔,對天命論的諷刺太大,故出現了復古的表象。剝離出了天命,宋儒的選擇是向人去找答案,以人的本性來代替以前天命的作用,是以性情之論在各家學說中佔了重要地位。徐平給這些年輕人推開的這一扇門,是讓他們不再窮究人性,而是把心思放到人與人的關係、矛盾中來。
(說句閒話,我前面寫徐平喜歡讀《柳河東文集》,真的是因爲以爲柳宗元小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