樞密院河西房,李璋拿着隴右送來的戰報滿臉疑惑,一直理不出個思路。早就說好的虛北實南,先打天都山南院,放着西壽監軍司不管,怎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了呢?
桑懌大軍到屈吳嶺之後,高大全立即進攻達囉城。党項在這裡兵力充足,而且城池堅固,戰事遠沒有北邊那麼順利。最後高大全把自己軍中的大部分火炮到搬到城外,猛轟了半天才轟開城池,一番血戰之後才佔了這個要點,打開了前進的道路。不過向天都山深處的進攻依然是步步維艱,進行得相當艱苦,進展也非常緩慢。
反倒是兵力被大部抽走的西壽監軍司不堪一擊,桑懌軍砍瓜切菜一般,迅猛地向山裡攻去。此時桑懌大軍已經出了山口,進入監軍司所在盆地,一副最後決戰的架勢。
樞密院被前線的戰報搞得一頭霧水,過去幾天了還理不出頭緒來。河西房相對其他房來說官吏不算少,但對於他們要做的事情來說,人力還是不足。要把前線的戰事井井有條地整理出來,爲什麼這麼打,後續會向哪個方向發展,不是靈光一現就能夠解決的,而是要做大量的文書工作。要能夠跟上前線戰事的變化,他們必須按照預先計劃提前估計。可現在隴右戰事跟估計的完全不同,就難住李璋了。
王學齋手裡拿着一份公文進來,對李璋道:“番賊派了衆兵,堵住了擒戎軍進入前面坪壩的谷口,兩軍正在那裡對峙。從他的戰報來看,一時只怕沒有結果。”
李璋揉了揉額頭:“如今北邊宣威軍已經要與番賊決戰,南邊擒戎軍卻連他們的門都沒進去,這跟原來想的不一樣啊。隴右徐平都護那裡有沒有說,下一步戰事如何?”
王學齋苦笑:“打成這個樣子,並不是隴右都護府早就想好的。他們也是因爲西壽番賊突然露出破綻,立即用大軍壓了上去,才成了這個局面。到底後續會如何,都護府並沒有定論,還是要看戰事如何發展,他們隨機應變。——不過,總的原則沒有變,隴右還是以驅趕昊賊,佔住天都山爲目標。至於北邊的西壽監軍司,就當是意外之喜,一個添頭。”
李璋點了點頭,暫時也只能如此估計了。其實西壽監軍司一旦失守,元昊很可能就不會再固守天都山,戰事必然出現變化。不過到底是什麼變化,現在還猜不出來。
讓王學齋坐下,李璋對他道:“聽說此次初戰,一日連破五寨的統兵官是你舊識?”
“是啊,委實沒有想到,他們能做出這番大事!”王學齋不由感嘆。“我本來是京東人氏,那一年遭了水災,隨着官府到河南府就糧。我記得那個時候,學士院王翰林是河南府的通判,隴右徐都護是京西路都漕。我們這些災民分別編入了營田務和洛陽城裡新設的一些場務,一如軍中編伍。我因爲曾經應舉,自幼讀書,被選爲了書手,當時的隊正便是此次初戰的統兵官羅紀,隊副就是副指揮使樑貫成。後來我們三人又一起隨着營田務到了西北,一起入軍,一起升遷。再後來,我就被調入京城樞府做事了,他們依然做統兵官。”
想起往事,王學齋頓生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當時只想着吃一口飽飯,哪裡想到從此就跟營田務扯了關係,能夠有今天的地位。
此次戰後,羅紀和樑貫成必然高升,甚至超遷七八階也不稀奇。徐平軍中打得的勝仗多,將士升遷也快,以致於讓徐平覺得太快了,有時候會產生一種不踏實的感覺。其實與歷史上相比,徐平軍中將領的升遷速度不快,甚至某種程度上過於保守了。如果他知道歷史上的狄青在党項初叛的時候只是散直、延州巡檢,五年之後的慶曆三年就已經做到了涇原路副都部署,一路大帥,就不會擔心自己的屬下升遷過快了。桑懌和高大全的資歷,比狄青不知道高了多少,按照正常歷史上的升遷速度,此時已經可以獨領一路軍事了。
徐平有這種錯覺,一是因爲他前世的印象,覺得軍官升遷不可能如此嚇人。一個連排級的小軍官,三五年間做到軍區司令,這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再一個是軍制的改變,也不允許出現如此劇烈的職務變動,軍官的能力達不到。
按以前的軍制,從最低級的統兵官,到都部署這一級的路級統帥,只要不建節,其實工作只是量變,而沒有質變。一切遵循於階級法,一級壓一級,沒什麼管不了的。而軍制改變之後,軍隊變得專業化、規範化,每一級都有自己不同的工作要求,特別是戰鬥、戰役、戰略軍團的升遷,對軍官有完全不同的要求。你立再多的功,可能本身能力確實不適合上一級的指揮,那就只能別作安排。而即使本人能力合適,也要經過相當時間的學習熟悉,才能夠勝任上一級的工作,新軍制下就不再允許升遷得如此飛速了。
王學齋雖然錯過了這次迅速升遷的機會,不過他本是讀書人,現在的工作更合適,再者現在的頂頭上司是李璋,根本就不用擔心前途問題。
問了羅紀和樑貫成兩人的往事,李璋道:“這樣兩個人,都是世代種田的農民,按說也沒有什麼特殊見識,這次怎麼就敢作主發兵呢?若是在其他地方,他們這麼做風險可不小!”
熱衷功名,擅開戰事,本來就是前線將士經常被回在身上的罪名。此次一切順利,他們一日破五寨,後續大軍跟進,立了大功,自然一切好說。如果戰事不順,帶人去了攻隘口卻沒打下來,可說不好他們會不會擔這罪名。
王學齋道:“衙內也曾在隴右多時,知道那裡軍中規矩。當日發兵,是羅紀作爲前方城主的職責,沒有什麼擅開戰事之說。不管成與不成,軍中都不會怪罪,這是隴右諸軍的規矩,也是他們連戰連勝有今日戰功的倚仗。當然,若是其他地方,確實不好說。至於這兩個人能有這見識,自然是在軍中耳濡目染出來的,隴右軍中不就是這樣嗎?”
李璋默默點了點頭,這確實是隴右軍中的特點。現在徐平軍有歷史上留名的大將,也有無數默默無聞的小人物,他們都一起隨着那支軍隊改變。羅紀和樑貫成,可能確實就只是普通的農民,但是多年的軍旅生涯,讓他們具備了一個將領的素質。那支軍隊是由這樣一個一個普通人構成的,這些人隨着那支軍隊一起發生着蛻變。
名將可遇而不可求,但沒有名將一樣要打仗,而且只要組織得力,一樣能打勝仗。認爲一場戰爭離了哪個人就不行,那隻能說明制度和文化出了大問題。只要制度合適,組織得力,一羣普通人一樣可以建立不世的功勳。英雄並不是生來就是英雄,而是站在了時代大潮的潮頭,順應了時代,引領了時代,才成爲時代的英雄。
用接近兩年的時間,現在的隴右軍已經完成了這種蛻變,成爲了超越這個時代的軍事力量,必將主宰這個時代的戰場。只是這種變化是由細微的一點一滴構成的,前線的徐平沒有感覺出來,後方的朝廷也還沒有感覺出來,敵人一樣也沒有感覺出來。他們終將會認識到這一點,戰場上的勝利和失敗最能夠教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