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珣、劉滬兩人吃着松子、花生,喝着茶水,悠閒地坐在帥府旁邊不遠的軍營裡,聽着臺上的說話藝人說三分。旁邊高大全、景泰、桑懌、張亢以及劉渙等幾個人作陪。
最近軍營裡主講說三分,而且是跟本地的地理人情結合起來,用三國的故事,讓將校士卒加深對這一帶地形的印象。田況和柳三變兩人組織寫話本,徐平讓種世衡、石延年等對軍事熟悉的文人進行潤色,糾正他們地理和軍事常識上的錯誤。說三分不僅僅是軍中的娛樂,還是普及地理知識,進行戰前動員的形式。
最先引起趙珣興趣的是正式說話前的引子。引子是說話藝人在正式說書之前,先講一段新聞時事、野史逸聞之類的小故事,先聚集人氣,讓聽衆的注意辦集中,古已有之。不過今天的說話藝人講的引子很有意思,說的是最近軍中發生的一個小故事。
說是在一隊駐軍的營地附近,有一戶孤寡人家,戶主出外行商,被蕃羌所掠,從此不知去向,家裡只剩下一個老母和嫁來不久的新婦及一個不滿週歲的幼兒,艱難討生活。這些孤寡人家,都在軍營裡錄得有名冊,每到朔望之日,軍營便組織幫他們做農話,農忙時幫着他們耕種田地,收穫糧食。結果一個伶俐的小兵,一來二去跟這戶人家的新婦好上了。
說到這裡,說話藝人一拍桌子,問面前的一衆將校士卒道:“你們猜最後結果如何?”
徐平的軍中軍紀不如其他軍中嚴酷,但執行很嚴,禁止女性入軍營。這本來是軍法中的禁條,但大多數軍營都不執行,甚至有的軍中公然有女妓同行,秦州軍中這樣嚴格執行的非常少見。縱然是本州駐泊禁軍是帶家眷的,也只有休沐的日子才能回家團聚,京城禁軍則是孤身來到西北,一羣大漢天天在一起,聽到這種故事格外興奮,紛紛起鬨,讓說書藝人快說。就連趙珣聽了,也不由放下手中的茶,饒有興味地聽結果。
說書藝人微微一笑,卻是把軍紀搬了出來,說那婦人的丈夫生死不明,按律法還不到三年,不當判和離。那小兵還好只是跟那婦人兩情相悅,沒有姦情,不然按律法斷,就應該是死罪了。最後軍中把那小兵調離了,進行懲戒,倒也沒有嚴懲。
下面的軍兵一起起鬨,道:“那兩人兩情相悅,軍中這樣棒打鴛鴦,豈不拆散了一段好姻緣?那婦人的丈夫被蕃人掠去,哪裡還有生理!”
說書藝人道:“法律即是人情,依你們說,若是成了這一段姻緣,豈不是拆了那婦人丈夫的另一段姻緣?所以此事軍中處理的極是,若是兩人真個有情,候個三年,等到婦人可以和離了,再在一起豈不是好?三年若是都等不得,就罔論一世了!”
聽了故事結局,趙珣笑道:“本是要聽段新奇故事,沒想到最後卻是一切依軍紀,好無趣!這說話藝人,豈不知道要不按常規來,士卒們纔會喜歡聽嗎!”
有些意興闌珊的張亢聽了這話,把茶放下,正色對趙珣道:“衙內,可不要把這說話只當作玩笑,說話藝人這麼說,是軍中定下來的,豈能由着他自己!”
趙珣愣了一下:“怎麼,這些說話藝人的話本還要軍中審過嗎?”
“豈止是審過,這本就是軍中找人寫出來的!”說起這些張亢終於來了精神,“這些說話藝人,說的本子皆是由軍中編寫,不管說什麼故事,都是有用意的。最近說三分,都是講蜀國北伐的戰事,便就是要藉此讓軍中將校知曉本地的地理、軍事。引子說這樣一個故事,是藉此宣講軍紀,可不是隨便亂說。京城來的禁軍駐秦州,不帶家眷,跟土著婦人發**情的非止一起,因此處斬的也有近十人了。”
劉滬道:“若是如此,爲何不讓說話藝人講那小兵跟婦人有姦情,軍中統兵官最後揮淚處斬,豈不是更能震懾人心?”
張亢連連搖頭:“軍中用說話藝人做這些事,是寓教於樂,目的在一個教字,用的手段則是一個樂字。若是最後把那小兵處斬,便就沒了樂趣,這故事變了味道,跟整個軍中的氛圍不符。此是節帥方略,軍中軍紀森嚴,日日整訓,本就壓抑,若是再在這些放鬆娛樂的時候,還說些不開心的故事,便不妥當。凡是涉軍中事務,執法要嚴,日常事務,則要輕鬆歡樂,一張一弛才謂道。一味震懾手下,只會適得其反!”
禁軍紀律鬆弛,戰力不足,人人皆知,也被痛批。公認的應對辦法,是從嚴治軍,統兵官要敢打敢殺,鎮懾住手下。像徐平這樣,在軍中設藝人,儘量說些開心故事,放鬆官兵情緒的極是罕見。卻不知不管是將領還是小兵,都一樣是人,一樣有七情六慾,在軍事上對他們管的嚴了,必然就要在生活上讓他們放鬆。一味高壓,總會讓人崩潰。更何況禁軍的實際情況是紀律鬆弛存在,因爲受不了軍中的高壓士卒大量逃亡同時也存在,豈是喊打喊殺能夠解決問題的?如果能狠起心來殺人就能帶好兵,禁軍也就不會潰爛成這個樣子了,統兵官有幾個是菩薩心腸的?事實是因爲士卒不斷逃亡,導致統兵官不敢管,由此導致紀律渙散,紀律散了想再緊起來加倍困難,一管逃亡更多,便就只好潰爛下去。
對於帶兵的人來說,除了少數一些腦子不大靈光,或者心理有些不太正常的,對這個道理還是明白的。所以這個年代好的將領,便就是一手嚴肅軍紀,另一邊嚴於律己,同時凡有賞賜,都大多都分給手下的人,以此來讓部下保持戰鬥力。話是好講,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就鳳毛麟角了。做不到怎麼辦?那就只好對部下一邊實行高壓,一邊在軍中安插自己的親信,藉此掌控軍隊。這些親信要靠得住,軍紀只好就對他們無效了。
軍事上要嚴肅,生活上要活潑。作戰、訓練嚴格按軍紀執行,任何過犯必須處罰,而在日常生活上,要讓將校士卒吃得飽、穿得暖,過得舒心,這是徐平對自己屬下的兩支大軍的要求。桑懌和高大全軍主要管從嚴訓練,張亢和景泰就要扮演慈祥的大家長。
趙珣和劉滬聽得甚有興趣,他們自然知道這樣對軍隊戰力的保持最好,但要做到,他們現在軍中是不可能的。軍隊是一個體系,意志要靠制度和跟制度配套的人員來完成,不是喊一句話就可以的,他們現在恰恰缺乏這樣一個體系。
聽張亢講着秦州軍裡的制度,劉滬突然問道:“難道剛纔說話藝人說的,你們軍中把軍營周圍的鰥、寡、孤、獨都立名冊,每逢朔望都去探望,幫着他們做活計也是真的?”
張亢點頭:“自然是真的。若沒有此事,官兵豈容他瞎講?”
“這有什麼用?軍營中每日多少事做,哪裡還有餘力做這些閒事?”
“閒事?”張亢搖了搖頭。“這可不是閒事。我們邊地州軍的官員時常上書朝廷議論禁軍,說東軍西來,與本地駐泊禁軍相比戰力不足,甚至與蕃兵比起來都多有不如。其中一條便就是,禁軍不比他們,家眷不在此處,不是生在這裡長在這裡,遇戰事不能死戰。那怎麼辦呢?難道在哪裡開戰,便就用哪裡的兵嗎?我們要打到党項去,難不成還要招党項人從軍不成?所以,如果只講士卒要用當地人,沒有半分用處,不可能的事情。史上秦滅六國,按照這說法根本就打不了仗嗎,秦軍到六國去離家萬里,還打什麼?”
徐平安排這些的時候,張亢跟劉滬現在一樣,覺得不理解,多此一舉嗎。當時徐平便就這樣跟他分說,爲什麼照顧當地的鰥、寡、孤、獨,爲什麼要幫着地方修橋鋪路。總而言之一句話,駐軍以軍營爲家,把周圍的鄰居當成家人,他們纔會把你看成自己人。
張亢接着道:“其實啊,認真說起來,軍中做這些事情,並花不了多少功夫。但如此做了之後,就跟駐紮的地方連在一起了。人有七情六慾,接觸得多了,總會有些感情,特別是禁軍離家萬里,更容易有一種家的感覺。而做了這些事,地方上也會念着恩情,對駐軍另眼相看。客軍西來,這樣做一些閒事,不就有了跟土軍一般的鬥志?節帥說過,百姓如水,軍兵如魚,如果嚴守軍營,讓士卒跟地方百姓隔絕,便就如魚了水,自然也就沒了活力了。日常說禁軍西來,作爲客軍不能死戰,不就是這個道理?”
趙珣和劉滬兩人聽着,不時點點頭,又搖搖頭。這道理聽着好似有道理,但也只是好似而已,他們不信做這些無用的事,作客的禁軍就會如同本地土軍一樣死戰了。
當然只是做這些事是不行的,任何事情孤立起來看都會讓人產生疑問,只有把整個體系聯繫到一起看,纔會看得清楚。秦州軍做的這些是不是多餘,還是要到戰場上去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