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幾人飛躍人羣, 直接向我們追來,穆懷春拔出驚香便是迎面一擊,立刻將對方刀劍擊的粉碎, 但很快還是被對方纏住。
那些人衣着各異, 卻都是中原風格, 其中還有蜀中口音。
我留在此只會成爲他的負擔。
我架住衛小川, 帶着他往遠處跑, 才走了兩步,他已經痛的滿臉盜汗。
他腰上的那支箭,箭頭上有倒鉤, 無法□□,掛在血肉裡一顫動便是鑽心的痛。
“斬斷它。”他將刀遞給我, 我舉刀而下, 將他體外的大半箭身斬斷, 他無聲咬牙,反手接過刀, 將我一推:“你走,快走。”
我拉住他:“你傷成這樣,留下就是送死。”
“這些人應該是各大派的人,來勢洶洶,看來在這附近盤桓許久, 江湖中必定早有風聲傳出, 說紅蓮舍利就在我們一干人等手中, 他們在這等着我們自投羅網, 我看人數不少, 穆懷春寡不敵衆必定佔下風。”
他將我往遠處推,目光堅持果決,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衛小川,“我四哥想在鬼水湖邊將你二人殺死,再挖你的心出來,看看是否真的有舍利子,若是有,他便得償所願,若是沒有,他就丟你下湖毀屍滅跡,即便是我也無以說服他。”
一支飛鏢猛然從我耳側擦過,一陣冷凌的生疼,血很快流了下來。
衛小川舉刀在半空迴旋,擋住其餘的飛鏢,隨即撕下一邊長袖給我,“包好傷口,你快走,保住自己。”
眼下林中是一片混戰,兵甲相爭,血肉橫飛。
這些龍蛇混雜的江湖人朝堂人,爲了紅蓮舍利早已殺紅了眼。
紅蓮舍利,它本身於我於穆懷春並無價值,若非爲了阻止舜息,我們根本無需走到這一步。
林中的刀劍廝鳴似在迴響,我耳畔嗡嗡作響,眼前一時白一時黑,大口喘着氣,像無頭蒼蠅一般飛快的向前奔跑。
但突然之間,遠處出現許多身影,我猛然停住,那些全是伏羲教的活死人,他們臉面青白,眼窩下凹,正往我這邊靠近。
大概是因爲林中傳來嘶鳴,而後又燒起了大火,濃煙滾滾驚動了伏羲教,便派遣活死人受命前來查探。
我調轉方向向一旁跑去,趴下身將自己埋在一大片枯黃腐敗的落葉之中,直到他們深入林中才鑽出來,向他們來時的路跑去。
我跑了不久,便看見了鬼水湖。
這片幽林漆黑的湖與伏羲教大殿團團緊圍,若非是□□的駐點,確有一股與世隔絕的清高味道。
鬼水湖湖面並不大,但看起來極深,周遭寸草不生,與其說是湖,倒不如說更像是一口天坑巨井。
詭異的是,明明無風,湖面卻能起浪,層層疊疊將漣漪推向岸邊,似乎湖面下有什麼在翻滾。
而伏羲教的主殿和一座白塔緊臨湖邊,像一口破敗的即將要栽入井中的巨大棺槨。
我正想靠近鬼水湖,便突然感到肩膀一沉,一柄刀重重的壓在我肩上。
“駱姑娘還想去哪裡?”小椴王爺竟從亂戰中抽身,趕了過來,“把舍利子交出來。”
“誰說我有舍利子,你未免太看得起我。”我擡手緩緩握住刀面,將刀按住,“王爺你是不是誤會了?”
“既是沒有舍利,你們跑什麼?”
“王爺凶神惡煞,身帶獵犬,又一路監視,我們這些混江湖的可沒見與官爺打過交代,想跑也是正常的。”
“駱姑娘,你們蒼崖門還有穆懷春,和紅蓮舍利有什麼淵源,本王一清二楚,本王一路查來查去,始終還是查到你二人身上,你現在推脫恐怕也沒什麼意義。”
“倘若我們有舍利子,爲何不趁早跑路,反而答應王爺一起來南疆?難道我們如此蠢鈍,還想把好不容易得手的舍利丟回湖底不成?”
我一面周旋,一面緩緩轉過身,與他面對面,手卻始終不敢鬆懈,緩緩使陰力想將刀推開。
他身後還帶着□□人,均是一身血,而其中一人的刀上纏着一條鏈子,下面垂着一個巴掌大的金算盤,它已經被血浸透,可就算是燒成一把灰我也認得出。
那是衛小川不離身的記賬算盤。
他見我神情有所動容,就將金算盤扯下丟在我腳邊,“你喜歡的話留給你,算是個念想。”
我怔怔望他,只覺得一陣天翻地覆。
“他可是喊你一聲四哥的,他是你兄弟!你怎麼下的了手?於情何忍又打算如何回去交代?”
“打從他違背追雁堂,把到手的舍利子沉湖起,他便不再是我弟兄了,至於交代,南疆如此偏遠,他死在這裡,何須交代?”他將刀向下壓了壓,露出兇惡的嘴臉:“不要廢話,趕快把東西拿出來!”
他的刀鋒利,瞬間切開我肩上皮肉,卡在鎖骨上,我用手拖住刀,血從手指縫裡往下淌。
恰在此時,三個撲入林中的活死人竟折返回來,悄然靠近追雁堂的人。
他們似是死過多年的人,眼睛混沌,神志不明,復生後渴血肉。
他們撲上前,咬在了追雁堂三人的脖頸,在慘叫聲中鮮血像水霧一樣噴射而出,空氣中瀰漫着濃重的腥氣。
小椴王爺及倖存的六人敏捷的抽刀轉身,像活死人身上砍去。
一片混亂中,一把四鋒劍急飛而至,劈開晴空,朝小椴王爺面門擊來。
他連忙收刀格檔,卻聽一聲響,刀背竟生出皸裂。
趕來的正是穆懷春,他給出一擊後未停,落地向後借力,劍鋒巧如畫筆,在小椴王爺肩頸周旋,小椴王爺受他劍身所約束,手中刀幾次受到擊打,無法舉刀施展,且連退不止,腳跟生生插入泥中。
他退了數步,正到我面前,我早早拾起一把斷刀,頂住他後頸。
恰在此時穆懷春身後的幽林中衝出了那羣江湖人,他們殺紅了眼,舉刀便來。
我道:“叫你的人去截住他們,否則我的手可就沒個分寸了,快!”
他顯然沒料到會是這般光景,連忙下令讓自己的人擋了上去,又急着求和:“與這些江湖莽夫相比,我們才更應該聯手,不如等過了這一劫再商量後事如何?”
此刻,已有更多的江湖人涌出幽林,有人在喊:殺舜息滅伏羲,有人在喊先搶舍利子。
這些江湖人中也有伏羲教的走狗,突然便翻臉砍向身側的人。
“快走!”穆懷春不願戀戰,連忙上前拉住我,他肩頭膝蓋均有孔洞,鮮血正汩汩往下流。
我點頭,走前一刀送入小椴王爺後腰,“你下地獄吧。”
我們抽身沿着鬼水湖奔跑,就見着湖面如沸水開始翻涌,隨後出現爬出許多活死人,眼睛舌頭外凸,皮膚則青白髮綠,腫脹不已。
穆懷春一一擊退他們,帶着我跑向白塔。
我們擊碎門上銅鎖,在內將門閂上,又一路往塔的高處跑。
那些江湖人很快追到塔下,用刀劍砸門,有人喊:“穆懷春在裡面,他是舜息,快殺了他!”
我心下惶惶,原來我們一直以爲的秘密,在江湖中早已有人知道。
待我們到達塔頂,才終於看清這片土地。
腳下鬼水湖翻騰不已,似有瘴氣橫生,迷返林上空則是滾滾濃煙,近乎遮天蔽日,紫紅的太陽在高處,發出微弱苟延殘喘的餘光。
大風呼嘯而過,吹得人衣袖翻卷,有吹迷了我的眼睛。
我走到塔邊,向下望去,望向鬼水湖,它黑洞洞的,像鬼怪張開的大口,等着吞噬所有的人。
我又望向塔身,我竟看見上面有十幾個活死人正在向上攀行,我看見了沁蓮,她面色猙獰,整張臉泛出綠光,有一股成魔前的戾氣,她在向塔上嘶吼着,我卻聽不清。
但我知道,無論是伏羲教,還是那些所謂的江湖義士的目標,都是我們
穆懷春的聲音突然響起:“阿福回來,你靠的太近了。”
我回頭,看見他向我伸出手,卻不敢靠近我,似乎害怕嚇到我使我跌落,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那樣慌張不安的神情。
我的眼睛被風吹的酸脹難忍,我沒走向他。
“你不懂,我遲早要走到這一步的。”
他沉默着,這才緩緩向我靠近,從背後抱住我。
“站在這裡,會讓我想起被舜息佔據身體的那些年,你知道嗎?有的時候,我會從黑暗中甦醒過來,我能看見他站在這裡望着南疆,也能瞥見那些不生不死的人在塔下向我朝拜,但我卻不能決定我要走向哪裡,我該做什麼。你知道被人奪去意識是怎樣的感覺嗎?就是,你明明知道自己還存在於世上,卻又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每天都漂浮在一片黑色的虛空中,沒有五感,失去知覺,就好像一個癱軟的廢物一般。
“那些在意識復甦時看見的我不認識的字跡,我不相識卻被我殺死的人,我不熟悉的景,充斥着我的整個記憶,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突然變得不再是自己了。
“其實這具軀殼我早已不想要了,是真的。
“所以我很感激你,因爲有你,我才願意醒來,在清晨看看日出,在夜裡聽聽蟬鳴,我喜歡聽你說世上的人,世上的事,那些事被你說出來,無論本是多無聊的,卻總變得趣味無窮,能讓我覺得幸福。我願意爲了你多撐一年,多撐一天哪怕一刻。
“其實,我早就知道最後一片舍利子在你身體裡,但我從沒想過要拿回來,你這樣做並非我所願,如果你這樣是爲了讓我留下,我寧願你不要這樣做,我一人留下又有什麼意義?”
“怎麼沒有意義!怎麼沒有意義?你活着……你好好的活着就是意義。”
“傻丫頭,我知道你愧疚,但那是前塵往事了,不關你的事,你能活到現在,讓我遇上你,就是你做的最好的事。”
“不是的,不是的。”我轉過身緊緊抱住他,眼淚止不住的流。
他緩慢的移步,使自己背對塔外。
“我不是義氣用事,即便是你帶着所有舍利子葬送鬼水湖,你也救不了我,只要我在,舜息就不會消亡。”
白塔的門已經被砸破了,我聽見高亢的充滿江湖正義的怒吼,還有刀劍在石階上牆壁上撞擊摩擦的聲音,如洶涌浪潮一般涌上塔頂。
“把舍利子拿出來吧,給他們吧,我們已經不再需要了。”
“什麼?”我擡頭看他。
消弭餘暉灑向他眉間,如一道指引天地的佛光,他的頭髮隨大風飄擺着,一點點撫過我的眉梢我的臉頰。
他鬆開抱住我的手,從我指頭上取下后土,戴在自己手上,然後擡起那隻手輕輕放在我頭頂。
“我以佛門俗家弟子的身份爲你加持,”他呢喃着:“願你明白這一切,接納這一切,忘卻這一切,從此以後無憂無怨,無傷無痛,唯有期盼,唯有幸福,一世長安。”
直到今日,我依舊清晰的記得記憶中他的眼神。
那裡沉着千山萬水,有千言無語,卻不及說明。
他將我用力向後推,自己則向後退了一步,他的身體像一隻紙鳶,被洶涌的大風帶離了白塔,飄飄而去。
我眼前的世界變成了蒼白一片,自己則像一片羽毛,飛向和他完全不同的世界。
***
我醒來的時候,正睡在一棟熟悉的屋中,直到看見衛小川的背影纔想起這是他的府邸。
我以爲他已經死了,我以爲我也死了。
屋內有一股甜膩的味道,是紅棗粥。
他背對我,正小心盛着粥,聽見我叫他,他猛然丟下木勺,轉頭看着我。
“你睡了十餘天,我以爲你已經餓死了。”
他坐到牀邊摸了摸我的頭,我伸手抱住他,把臉埋在他肩上,他身上的味道溫熱又窒息。
我們都活着,真好。
他問我怎麼了,是不是做了什麼噩夢。
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我說我做了一場夢,夢到我們去了鬼水湖,夢到他死了,夢到穆懷春也死了。
他問我:“你睡魔障了?穆懷春是誰?做個夢罷了,還當真了,來,我去給你端一碗粥。”
我點點頭,聽着他還在喋喋不休,數落我。
“你說你啊,一場大病就睡了這麼久,懶到骨頭縫裡了,像什麼話,還要我這小王爺伺候,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哦。”
外面已是入夏的夜,蟬鳴徹夜,風從窗隙穿過,燭火在顫抖。
我輕輕笑着,內心卻越發平靜。
“你現在怎麼連謊話都不會撒了?我沒有大病一場,也沒有做噩夢,穆懷春也是真的死了。”
他拿着湯匙的手微微顫,“我多希望你能忘了。”
“我也是。”
那天的衛小川負傷混在人羣中趕上了白塔,他說看見我與驚香躺在塔上,便揹着我一路離開,那些江湖人士仍舊窮追不捨,直到他把我身上的舍利子丟給他們,才順利離開南疆。
江湖上的消息傳的很快,在我醒來之前,便已經從南疆傳來消息。
他們說舜息被衆英雄推進了鬼水湖,他撞破自己設下的禁錮惡鬼的結界,被三千怨怒的厲鬼撕裂了魂魄,自此灰飛煙滅。
失去了舜息惡法的加持,活死人重新歸於塵土,伏羲教崩塌於一夕之間。
鬼水湖的水被蒸乾,在遙遠的南疆大地上只留下一個巨大的深坑,裡面空無一物。
所謂毀滅□□的英雄們成了武林的標榜,倍受嘉獎。
衛小川將從外聽來的這些江湖軼事告訴我,心裡憤憤不平了一整日:“那些畜生搶奪舍利子的時候,可不是那副持正不阿。”
傳言,本來就不是真的,而亂戰後的英雄,多數是貪生怕死之輩,我還以爲他早已習慣這樣的江湖。
但其實,習不習慣已不重要,我們已離江湖越來越遠。
第二年開春時節,嬰寧來這棟隱秘的宅院找到我,她說自己已盡全勸小豆子入私塾,可他不愛四書五經,卻愛上江湖故事,怕是要重蹈覆轍。
我讓嬰寧把驚香劍帶走,送給了小豆子,並將身上所有的銀兩留下送給他。
中秋時候,我又有些想念豆子,就給嬰寧拖去書信,希望她把小豆子帶到這一起過節。
幾日後嬰寧飛書,她說,小豆子在一天出走後便再沒回去了,她四下打聽,有人說看見一個胖乎乎的小少年揹着一把蒼老獨特的劍出了城,獨自向北邊去了。
我和衛小川火急火燎的去找過他,沿途聽見一個老伯說,有一個不請自來的小胖墩幫他劈了一天柴,以此換了三天的乾糧,他用來砍柴的刀更像是一把劍。
那是最後打聽到的關於小豆子的事。
我站在遙遙的道旁,望着滿天的霞雲,心中擔憂又釋然。
小豆子雖拿走了他爹的劍,但始終是把揮刀的機會留給了凡塵的瑣事,他背對血雨腥風,面朝天外清風,這一生定會走的安然愜意。
而我們終究不能成爲他的牽絆。
我知道,他終究會坐在陽光下,與滿街凡塵舊事擦肩而過。
白駒過隙,轉眼又是一年春。
那天是衛小川的誕辰,他喝了很多,他說了很多醉話。
他說他喜歡一個姑娘,想給她最完滿的人生,可他或許做不到。
我笑笑,又抱着他,讓他哭了一會兒,我知道,人生能有多少大事?哭完就好了。
有件事,我終究沒有告訴他,他與嬰寧的書信我早已偷看過了。
在迷返林的一個夜晚,穆懷春找到了衛小川,他將我託付給了他。
可我能如何呢?我不想耽誤了衛小川,我幾次出走,不想再讓他醉酒流淚,可他卻幾次抓回來,我走他就追,我思來想去,這樣讓他痛苦,着實是個錯誤。
如果我留下,能讓他安心,那我便留下。
不過他總嘴硬,說他追我,是因爲不想我痛苦。
其實,我不痛苦,因爲有一件事情我沒說。
從南疆回到中原不久,衛小川的孃親便不幸病逝於宮中,他從此了無牽掛,也不再託付宮內人送出消息。原想用來寄託餘生的避暑山莊也早已不再葺了。
他退出江湖,帶着我去了距離長安不遠的深山,買下了一處山宅,家中十餘個僕人均衷心相隨,生活的也不太冷清。
那善山宅幽靜而雅緻,宅後有山澗,真是依山傍水。
那一日,我正在院內育柳葉桃,突然聽見院門被人叩響。
我上前開門,卻見門外空無一人,只有一陣清風拂過我的臉,又在門外山坡的艾草上掃出一條痕。
艾草中有一塊磐石,上面有什麼在陽光下熠熠發光,那竟然是我的后土,我緊緊將它握在掌心,它那麼燙,上面仍有餘溫。
我心安然。
我再不追究前因與後果,也不再追究聚散與離合。
我遇見,我感知,我接納,我也會繼續等候。
此生守幾畝花田,看一片雲舒雲卷,只要安然,只要相信,定會等到千里之外的那人來見我。
他說的不錯,今日別日,一世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