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傻乎乎看着我, 我傻乎乎看着他,直到藝妓們涌進來,我們的視線才彼此錯開, 我回頭朝穆懷春的方向望去, 風擺動了硃砂色的垂幕, 那後面已是空空一片, 他走了。
我有些詫異, 回頭一再望去,心口一陣陣的涼。
席間,邵爵忽然探頭與眉君道人說起話來, 趁着眉君道人沒有發覺我的時候,邵爵捏着酒杯的手動了動食指, 那意思好像是示意, 讓我趕快離開。
好吧, 基本上我已經猜到了,眉君道人知道了我們的婚事, 而且一定是十二分的反對,估計是對邵爵說了,要扒了我的皮。
好不容易演到炎獸被殺死,我連忙貓着腰要跑出去,卻被旁邊一人伸腿絆倒了, 我被他提起來, 他醉意濃濃的說道:“穆夫人怎麼這麼不小心, 何不留下喝一杯酒, 我錯了, 現在應該叫你邵夫人。”他眨了眨狡詐的眼,似乎並未覺得自己此舉有什麼不妥之處。
我咬牙用目光刮衛小川, 世上偏偏就是有他這麼一種人,走在哪裡,哪裡就會有麻煩事發生,或者說,哪裡會發生麻煩事,他都樂於參與其中。
接下來眉君道人呵斥一聲站起來,他叫了我的全名,我說是,他問我怎麼有臉出現在他老人家面前,我說我臉長得不歪不斜憑什麼不能見人了,他還說我怎麼能嫁給他的愛徒,我有點生氣:“嫁都嫁了,你要是覺得虧,就直接開個價吧。”
他呵斥一聲,說道:“就憑你蒼崖門如今的名聲,你有什麼資格與我談?!”
蒼崖門又怎麼了?我話還沒問出口,面前就突然涌來一陣風,邵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過來,抓起我就跑。
他挾着我跑到很遠很遠的河岸邊,直到四下無人才停下來。
不等我先問發生了什麼事,他倒是先說:“你怎麼了?怎麼淪落到藝妓裡去了?”
“說來話長,主要還是窮病犯了。”我糊弄道。
他緊蹙的眉頭終於鬆開了,“我還以爲……不是就好,對了,你不是跟穆懷春在一起嗎?他人人呢?”
“先不說他,蒼崖門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躊躇半晌,似乎面有難色,半晌才說:“蒼崖門……歸順了伏羲教。”
“什麼時候的事,是明目張膽的歸順了?”
他點了點頭。
在那之後我才得知,在我跟着穆懷春離開不久之後,伏羲教的教徒光天化日之下圍上了蒼崖山莊,他們當着三千門生的面,指認駱生已經成爲是活死人,駱生在質疑與動盪中不得不承認了。
蒼崖門的門生,大半失望於情,離開了山莊,只有少數人跟着駱生去了伏羲教主教。
就在那一天,蒼崖山莊在日落之前就已經敗落到門庭冷落,山下的平民得這個消息,上山進入山莊,搶奪了餘下的值錢物件,現在山莊裡只住着一羣流浪者。
邵爵輕輕拍了拍我的肩,我儘量平靜下來,笑道:“其實,也不算是什麼天崩地裂的事。”
我還是有點不信,大悲大痛的事若非我親眼看見,總有些不相信,何況駱生他還沒被埋入黃土,他只是走人罷了,只要他還活在這世上,我還可以鬆一口氣。
我對邵爵道:“看來我嫁給你也是連累了你,連累了蠻空派,難怪你師父那麼恨我,真對不住,不如我們就此算……”
我話還未說話,他突然堅決的搖頭,“我的師父一如我的父親,他只是習慣於爲我安排一切,他並不喜歡我有任何改變,所以這件事與你無關,何況我要娶誰,是我做決定,還輪不到旁人插手。”
天墨落河,河面幽靜,反倒承托出初夏兩岸的蟲鳴喧譁。
草叢深處傳來輕慢的腳步聲,一人多高的草幕被撥開,穆懷春來了。
他的模樣叫我心頭一嚇,也說不上爲什麼,就是我一眼看出去,覺得不對勁。
卻在此時,草叢深處的另一端傳來一陣疾走的聲音,千狐老人和聶子胥從草木中氣喘吁吁的鑽了出來,他們異口同聲的喊了一句:“還愣着幹什麼!快跑啊!”
邵爵腳下一動,問也不問,抱起我狂奔,我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回頭砍過去,看見穆懷春的臉上呈現出那種少見的古怪的獰笑。
我當即想要昏倒,那是舜息。
這具穆懷春的的身體還穿着穆懷春的破衣爛衫,衣袖處破成了一條條的流蘇,但是內心一變,外在就全部不一樣了。
耳邊風動如悶雷,追逐的隊伍越變越長,我和邵爵身後是舜息,舜息身後是聶子胥與千狐老頭,再後面是蠻空派的人與嬰寧幾人。
我摸出藏在袖底的舍利,吞入了口中,舍利劃喉嚨下去,一陣劇痛,立刻滿嘴苦腥味。
我道:“完了完了完了。”
我烏鴉嘴的功底已經練就到爐火純青,我話音方落,邵爵就疏忽止步了,因爲正前面也遭到了圍堵,前方不遠處站了三排白衣爍爍的人,爲首的是好久未見的小蓮。
她還是那樣漂亮,臉色慘白,有一種病態之美。
這個節骨眼上,我和邵爵往一旁後退,直退到岸邊,。
舜息已經近身,他突然持劍劈下來,邵爵側身一躲,卻遭他一掌擊上胸口,他一口血吐了出來,連退了數步才站穩身形,下一秒,舜息飛身而來,掐住我的脖子,將我提起來,又一掌打在我胃上一寸,我腹中一陣劇痛,剛吞下去的舍利子隨着一口熱血從我嘴裡噴了出來。
舜息接住舍利子,舉起半空端詳着,臉上笑意不明,“你以爲收集了所有的舍利子,就能制服我嗎?你們這些人真是異想天開,就是不死心。”
天已經夜了,又是天狗食月的一夜。
眉君道人已帶着衆人殺到,他見邵爵受傷了,便直接下令給衆弟子,與伏羲教衆人打鬥起來,一時間四周刀光火影,星火亂濺,草葉漫天。
衛小川也趕到了,不知他是撿來了誰的劍,縱身躍起,跳到舜息背後,朝他的背後刺下去,舜息卻突然轉過身,將我盾牌一般的擋在面前,衛小川沒能剎住,那把劍瞬間刺穿我的胸腔。
我低頭看着那把劍,它已經穿過去小半,大概是因爲恐懼,我居然不覺得痛,只是感到涼颼颼的,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我伸手握緊了劍身,好在還來得及,劍身沒繼續刺進去,也沒刺到穆懷春的身體,只是它劃破了我的虎口,比刺進身體還要疼。
舜息丟下我,衛小川便連忙扶住我,他也嚇壞了,臉色慘白的看着我。
我身體發軟,滑坐在地上,我說:“你這傢伙,本來就欠我很多,現在還要欠我一條命”
我回頭望去,舜息已經走遠了,他還是穿着穆懷春那件破舊的毛氈披風,背後有我閒來無事的時候摳出來的幾個大洞。
好了,我差不多可以功成身退,把自己交代在這裡了,無論如何我來過這世上,有過幸福也有過傷心,就這麼死也算圓滿了,免得一會兒大家一哄而上、哭哭啼啼,一口遺言要我說個半天,簡直生不如死,乾脆立刻嗚呼算了。
我意識迷糊的靠在衛小川懷裡,心道終於可以去見爹孃了。
但意料之中的黑暗還未徹底降臨,天空就疏忽下起了雨,一滴滴的砸在我臉上。
我睜開眼睛,卻沒有看見大雨,而是看見一個人跪在我身邊,眼淚從他眼底不斷掉下來,漫過他的鬍渣。
真沒想到他突然回來了,我對穆懷春說:“你哭起來一點也不感人,難看死了。”
他說:“你哭起來也不太好看。”
我激動的熱淚盈眶,誰知道所有的人一哄而上,嘰嘰喳喳的把我圍在圈圈裡,我本來還可以挽救一下,還沒打算暈過去,誰知他們都伸手來拍我的臉,下手一個比一個重,最後,我被他們給拍暈了過去。
待我重新清醒過來的時候,我閉着眼睛輕哼了一聲,原本以爲自己是個重傷傷員,附近會留有人手照顧我,可是等了好久,沒一個人上來關切一句。
我又大聲的哼哼了幾句,便聽見穆懷春的聲音從身畔傳來,“哼哼什麼,拉肚子啊?”我一睜眼,就看見他坐在我身邊,手裡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紅棗桂圓粥。
“我沒死成哎,真是福大命大。”
他笑:“命裡有福,哪有那麼死,那一劍沒有傷及肺臟和心脈,真是萬幸。”
我側了側頭,撅起嘴:“我好餓,你餵我吃一口。”
“你內傷還沒好,不準吃。”
“那你端着它做什麼?”
他往嘴裡灌了一口,笑道:“我自己吃啊,你看着我吃就行了。”
我想抽他,手腕卻沒力氣,就此作罷。
他突然含了一口粥,低下頭來,用嘴巴將粥送到我嘴邊,“算了,賞你一口嚐嚐。”
他的嘴巴軟綿綿的,和我想象的不一樣,我小心嚥下去,道:“怎麼這麼稀?”
他笑了:“因爲全是我的口水。”
“……”
外面落雨,驚蟄的天下起大雨。
我和穆懷春靜靜看着雨,誰也沒說話,卻都各自有一份心思。
他心不在焉的喝着粥,目光卻有一下沒一下的落到我臉上,他的一隻手探入被褥,輕輕放在我胸前的傷口上,似乎還爲此擔心不已。
“你就放一百個心吧,我不是還沒死嗎,再說了,不關你的事。”
他沒有說話,卻在這時,門被敲響了,我說:“進來吧。”門被推開了,外面卻站在這七八個人,穆懷春連忙抽回手,站了起來。
衛小川拱手低頭快步走進,一副欣然接受興師問罪的模樣,“駱大小姐,還請饒我一命。”
“不饒,我最記仇了,以後再和你算賬吧。”
他擡起頭,笑道:“只要不讓我賠錢,什麼都好辦。”
“我偏是個俗人,我要的就是你的銀子。”
他想了想,道:“那還是等你好了,起來打我一頓吧。”
見我還有力氣與衛小川算計起這筆生死帳,大家也就陸續放心了,各自坐下來,天南地北的說起話,也不再過問我的傷勢。
這期間,穆懷春突然起身,往門外走,屋中不知不覺安靜下來,大家都小心翼翼的打量起他,直到他走遠。
在幾個時辰前他們或多或少都知道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穆懷春就是舜息。
眉君道人見狀帶着邵爵先行離開了,屋中只下衛小川,嬰寧,聶子胥和千狐老人。
我道:“這件事說來話長,卻又不便長話短說,大家都是自己人,我看日後再解釋吧。”
可他們對穆懷春的事卻三緘其口,只與我聊起蒼崖門的事,無非是表達關切之心。
嬰寧先開了口,“駱姑娘你我也算有幾分交情,雖說不足掛齒,也算是往來一場,倘若你需要些人手,打理後事,我願意留下幫你。”
我登時炸毛,誰!誰的後事!
誰知衛小川接嘴道:“後事還是應當由我來打理,我人手齊全,價格從優。”
千狐更是拍了拍聶子胥的肩,道:“子胥,你也留下幫幫這丫頭,我騙了人家很多酒,不能不厚道。”
我笑道:“雲月在此謝過諸位的好意,可是也實在沒什麼事需要勞師動衆,等我養好傷,自然一身輕鬆,至於蒼崖山莊的那些破事……從今往後,蒼崖門不在蒼崖山莊,我在哪裡,哪裡就是蒼崖門,所以,也沒什麼可費心打點的。”
門被風雨吹開,外面斜雨催下花紅,一層層被雨打在門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