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殺我的,我知道你是個有情有義,有苦衷的人,否則我不會大膽回來。”
“廢話少說,你想怎麼樣?”
“我想找你借一樣東西,就是你的梳篦,上面鑲嵌着蝴蝶牡丹的那一隻。”
她似乎覺得很可笑,“就爲了這個?你有什麼企圖?”
“沒什麼企圖,我就是貪,想要那玩意。”
她想了想,疏忽問道:“那人還在城中?”
“你問他啊?已經走了。”
“去了哪裡?”
“你把梳篦借給我戴幾日,我就告訴你,各取所需,怎麼樣?”
我們互相打量了半天,心裡都有算計,她最終還是收回劍,將劍身貼在手臂上,“行,不過在那之前,你得伺候我幾日,像個下人一樣用心伺候我,我若滿意了,把梳篦送給你也成。”
“一言爲定。”
我舉起小拇指,她卻不與我拉鉤鉤,轉身上了馬車,“等什麼?上車吧。”
就這樣我跟着嬰寧出了襄陽城,一路跟着他們,做了一回藝妓的下人,這倒是個奇特的體驗,並沒有我想的那麼糟糕,所以當嬰寧看見我怡然自得的時候,居然很不爽。
我知道她對我沒有善意,她以爲讓我累死累活就是一種折磨,我卻不這麼認爲。
有一回,她應邀去一個新主戶的大宅中,那新住戶指着我,問他:“那個小姑娘是誰?”
“是我的下人,是個粗人。”
“那也是個好俏的粗人。”
嬰寧手一斜,把壺裡的燙酒灑在那人臉上。
爲了我而敢於得罪主戶,可見她有多討厭我。
我們一路走着,離襄陽城越來越遠,這日細雨綿綿,車馬隊轉入一條小道,直到眼見呈現高山流水才停下落腳。
這是一處隱蔽的山水孤宅,真是個實打實的好地方,嬰寧對一衆藝妓們囑咐道:“你們送到這就好,我九日後會下山,你們在山下乖乖等我。”
當我屁顛屁顛跟着藝妓們跑遠的時候,她趾高氣昂的喊道:“站住!你給我回來!”於是我又屁顛屁顛的跑回去,跟她一起留在那山中的小孤宅裡。
這座山中多草木,孤宅是白色的,隱在山中,仿若池中蓮葉上的一顆明珠,十分不真實。
嬰寧擡手撥了撥門扉與門壁間棉絮般厚厚的蜘蛛網,又從頸脖上取下一把金長匙,將門打開了。
她說今夜會有客人登門,沒想到是真的,夜中子時有人造訪。
是我開的門,門外來人三人成行,都是衣袂飄仙的姑娘,明明生的面容如花,卻面無表情的,很是詭異,我打開院門時險些被嚇掉三魂七魄。
中間那姑娘英氣十足,穿一身墨綠的衣衫,筆直的坐在一張推椅上,一股不輸人的傲氣。
小綠問:“嬰寧呢?”
我聞聲一愣,細看此人,才分辨出來他是個男子,都因爲他兩瓣嘴脣又紅又潤,乍一看以爲是姑娘家。
一旁的姑娘厲聲訓斥:“你是嬰寧的手下人?她平日是這麼教你的?問你話爲何不回答?”
我不太高興,冷冷道:“她在裡面,你們去找啊。”
小綠朝門中望了一眼,便對我道:“來,你來,你推我去見她。”
我將小綠帶去見嬰寧,嬰寧早已等候多時,她坐在桌前描,頭也不回道:“你來了?師弟。”她又道:“錯了,掌門。”
嬰寧曾曾說舜息爲了她滅掉了雪扇門,可見都是謊言,雪扇門還在江湖間,而它的掌門非但不是個糟老頭,竟還是個年輕清麗的男人,且不叫小綠,有個十分陰柔的名:蘇殷。
在江湖上,講究眼緣,所以能成爲師姐與師弟,門生與門主,大致上趣味相投,三觀一致。如若有如駱生這般的年輕的門主,門生更是喜愛與他勾肩搭背,結拜爲狐朋狗友。
但是,嬰寧在蘇殷面前一直低眉垂目,不願直視他,似乎在逃避什麼。
嬰寧讓我這些日寸步不離的照顧蘇殷,也正是因爲寸步不離,才讓我在嗅到一些不尋常,譬如近五日以來,蘇殷每天深夜都會去找嬰寧。
我纔不會告訴他們,我就躲在窗臺下聽見他們吵架。
他們吵的很含蓄,但是有仇,一定有。
第六天夜裡,夜雲嬗變,月光明亮的幾乎可以照亮天宮,通透的月光將蘇殷的臉照的晃若銀盤。
我從躺椅上醒了,發現他不知何時折騰着下了牀,自己坐上了推椅,望着窗外的月光。是的,他坐推椅不是因爲酷,是因爲他的腿是殘的。
他聽到動靜,對我擺手道:“你繼續睡吧,不用管我。”
我根本就沒想搭理他,誰知被他這麼一說,反倒不想睡了,便裹着絨毯坐起來,“春寒剛過,你還是早睡吧,你不睡我也不敢睡啊。”
誰知他忽然瞪眼道:“我讓你不用管我,就不用管我,你若是我雪扇門中的弟子,如此不聽掌門的話,早就被逐出師門了。”
我犯不着與一個殘疾人生氣,便打着哈欠道:“對了,雪扇門不是早就敗落了嗎?”
他聞言一頓,好像很想反駁,卻最終沒找到合適的辭藻,便沉聲道:“是,是敗落了,雖說沒有死絕,但也已經不復從前了,你大概也聽嬰寧說過吧,雪扇門是在一夜間被一人滅門的,江湖上說我無能,我也認了。”
守不住門派的掌門、與守不住情人的人是一類人,都有珍視的東西,卻都留不住。
我道:“嬰寧說的不多,但我相信掌門你有苦衷,如果你有什麼想說出來,發泄發泄就好,我不會說出去的,我哥哥教過我,不能嚼人舌頭。”
他點點頭,望着手指上一層月色發癡,我耐心等着,準備聽他說一段故事,比如嬰寧弒師奪位,而他切掉了她半截小指,最後雪扇門被嬰寧的老情人舜息報復的故事。
“那男人不但毀了雪扇門,還毀了我的腿。”蘇殷垂下手,愛惜的摸着殘破的雙腿,他淒涼的一笑:“被所愛之人所傷,是世間最可笑的事。”
我沒想到,他說的完全是另外一個故事。
雪扇門在江湖上曾有過小小的名氣,與女陰教相通,這個門派只收女弟子,五年前,正是雪扇門發展的頂峰時期。
然而,當時的上任掌門因故死去,將有傳位象徵的一把雪扇,交給了十九歲的蘇殷,一個女性門派,破天荒的有了一個男掌門。
蘇殷雖爲男兒身,卻被上任掌門收養多年,因從小與師姐們嬉鬧生活,在身心上他比任何人都尊重女子,除此之外,他比尋常人的心智更加成熟,且在處事上於公於私都十分分明,對於統領門派,無意是最佳人選。
門派這東西,並不是擺在江湖上拿來看的,每個門派首當其衝的問題,就是填飽門生們的肚皮,這就是爲何這年頭裡,有許多門派放棄了江湖精神,而選擇投報朝廷的緣故。
一羣女人家,要填飽肚皮並不容易,蘇殷十分聰明,當機立斷包攬了鹽商的漕運,一時便與商客打起了交到。
那些商客心思都壞透了,見蘇殷爲人客氣,容貌也美,便萌發了鬼心思,常在酒膽之下對蘇殷動起手腳。而彼時的蘇殷爲了雪扇門的生意,忍氣吞聲。
誰知有一日天降大雨,不得不停船靠岸,他們需要在船上逗留一夜。
那鹽商見如此良機,再一次越了蘇殷的底線,對他上下其手。
蘇殷怒火中燒,一掌怕碎了桌上的茶杯,正打算切掉對方的手指,卻不知道從哪裡捲入一陣旋風,一個人進來了,那人擡手將油頭粉面的商人拽起來,一把丟下江水裡。
那人還着撲騰的商客嘲笑道:“既然要佔人便宜何必縮手縮腳呢,伸也一刀縮也一刀,你應該斷了後路,直接把他按在身下。不過,就你這樣的膽量,最好不要與江湖打交道。”
是了,這個人就是舜息,他只是湊巧在江岸,想躲避這場大雨,便兀自上了岸邊的船,撞見了蘇殷。
彼此是他們頭回見面,兩人目光高低對視,互相停頓一秒。
我不瞭解舜息其人,但也知道他該是個壞男人,否則怎麼會連男人的心也一起禍害了。
後面的事,我想已經是不言而喻了。
其實我並不鄙夷好男風的男人,只是我一想到那畢竟是穆懷春的皮囊,就渾身不舒服,我想這段歷史,穆懷春如果知道了,也會像我一樣發抖。
因爲一個男人,蘇殷覺得人生全然不一樣了,但是,世間萬象好景不長。
在他兩人交心至深的時候,舜息疏忽消失了。
當然,當今的江湖,見過伏羲教祭司的真容的人可謂是鳳毛麟角,更不必責怪那個年頭的蘇殷,他和天下的失意人一樣,以爲舜息只是玩膩了,而自己只是被拋棄了。
於是他做了一件傻事,他讓雪扇門中的某位姑娘,也就是,曾是他師姐的嬰寧去打聽舜息,尋找他的行跡。
嬰寧是何人:當年雪扇門新掌門的預備人選,她對黃頭小子踩着自己的腦袋,登上門派的最高峰而感到無比嫉恨,她就是恨。
同事,嬰寧還是個聰明人,既然她在大業上一敗塗地,她就要在情之一字上順風順水,於是她找到了舜息,勾引了舜息,把那朝三暮四的男人玩弄在掌心。
我挺震驚的,沒想到這宅子裡最美的一男一女,竟在爭同一個男人,江湖還真大,多活一段時間,總有沒完沒了的奇聞,真有意思。
說到這裡,蘇殷低頭望着窗臺上的月光,“那天窗外下着大雨,師姐她回來,她告訴我,她遇見了舜息。她笑的面犯桃花,我只用一眼便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師姐說她有本事拿走我的人,也一樣有本事拿走我的位置,你要知道,我們雪扇門有弒師奪位的傳統,她便說她不服氣,憑什麼師父因爲病故,便將掌門傳於我,我不配。我們鬧得不太愉快,就動了手,我失手削掉了她一根手指,我是無意的。可是後來,在一個雨天,他突然來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與嬰寧說的八九不離十。舜息舉刀亂戰爲紅顏,把雪扇門殺的七七八八。
我問“那你現在爲何不追究嬰寧呢?爲什麼不報仇呢?”蘇殷沒回帶,我想只是因爲在後來,舜息也把嬰寧拋棄了,所以蘇殷心裡的幸災樂禍多過憤怒。
姑娘們和類姑娘型的男子都太容易傷懷,把一些根本無關的東西強加在自己心上,比如,一個根本無關緊要的男人。但男人是一個類型,不是個體,沒了可以再有,不豁達可以學着豁達,但畢竟事不關己,所以這話我沒說。
我只在想,有沒有一種可能,當年舜息接近雪扇門的人,是有目的的。
其實他並非男女都喜好,而是男女都不喜好,他不過是用了一點小小的手段,就讓雪扇門的新掌門神魂不定,又找到看似可解的理由,輕而易舉殺入別人的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