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特別固執記仇,即使已經把穆懷春的錢袋子喝空了,也不願原諒他傷過聶子胥的事實。
其實在我看來,一個百歲的老人家也未必有什麼壞心思,這股子欲拒還迎的態度倒可以解釋爲,騙酒喝。
穆懷春懶散的靠在門邊,對我道:“去買點砒/霜來,今晚給他下料。”
隔窗有耳,小老頭八成聽見了,飛身就往窗外跳,還是穆懷春快一步破門而出,一把揪住他。回頭再看門與窗,碎的七零八落。
一個騙完酒,打算要擦腮幫子走人,一個被騙了酒,勢必達到目的。
他二人一鼓作氣,在青樓中上躥下跳,過了數十招。
這期間,小老頭飛踢穆懷春,穆懷春側身巧妙的奪過,老頭便從他腰間踢了空,踩塌了青樓中唯一的樓梯,於是我們被鴇娘順利請了出去。
午後大風,曇天欲雨,老頭還是不管不顧倒在客棧鋪上呼呼睡,腿高高架着,大有裝睡的嫌疑。
穆懷春招手將我拉過去,讓我去城下牌匾上揭一些通緝令回來,大概是盤纏不夠了。
我道:“你不怕我就這麼逃跑?”
他眯着眼笑,“你可以試試看。”
大概每個人都有一顆渴望虐、或被虐的心,在他說出這樣一句話的時候,我竟莫名有些開心。就像被人牽出去滿街溜的小犬,一面想着自由,一面還希望頸上的繩索不要斷了。
我在想什麼呢,太羞恥了,我回過神來,給自己一巴掌。
我正打算出門,穆懷春又叫住我,他從階梯上拋了二兩銀子下來。
“拿去,去給自己買件像樣的衣裙。”
“你不是缺錢嗎?用不着給我這麼多錢的。”
“錢是專門給你留的,去買點胭脂水粉,算是我欠你。”
“你欠我的多了去了,哪裡是區區二兩銀子能還的?”
他嘴角含着一絲笑,“那穆大小姐給不給個機會,讓我慢慢還?”
“那要看你表現了。”
他靠在欄杆上笑,就只笑,也不說話,他笑容暖暖的,挺好看的。
三年前的穆懷春,吝嗇摳門,三年後的穆懷春,卻闊綽大方。
我有幾度曾懷疑他是不是披着羊皮的狼,他是不是舜息。但是,舜息畢竟是身披夜色的霸主,而穆懷春只能是在酒館暢飲的懶散大叔,是天上明月與溝中月影的差別。
不再多想,我已到走到城牆邊,牆上層層疊疊貼了許多通緝令。
我找了幾個凶神惡煞的頭像就此一撕,打算帶回去給穆懷春,誰知隱約看見其中有一張通緝令上,繪着鬍鬚一指長的大漢子,下面寥寥草草寫着穆懷春的名字。
我悄然揭下來,丟到一旁去了,不知從何時開始,我相信三年前滅穆府全族的另有其人。
不遠處的城門下正走來一羣人,一個個頭戴烏紗,衣袂成雲,十分引人注目。
我凝視多看了兩眼,便看見了眉君道人,他的八字小眉微微哀傷,他若能不管俗世,也許早就套着道袍成仙,趕赴廣寒宮赴宴了。
我扭頭面壁着青磚的城牆,從人潮後迂迴離開了。
剛往小路上走了幾步,身後便有人拉住我,我回頭一看,風正撩起那人面前的烏紗,露出下面精緻的口鼻,是邵爵。
我心頭一喜,卻又一沉,大概因爲上一刻的心情還太逍遙了,所以突然對他生出了罪惡感。
我與他的成婚,全然是爲了成全駱生的夙願,這一點,我與他都心知肚明。但是我好歹是被人劫走了,本該歡天喜地的衝上前去,但,我看到蠻空派的時候,爲什麼要跑呢?
邵爵將我拉進一旁的小巷,他有些訝異,像是確定我是我一般,半響才道:“他沒把你怎麼樣?那日劫走你的人真的是穆懷春?”我點點頭。
他又道:“爲什麼不逃?爲什麼不回來?”
我告訴他,我原本是打算逃的,但是現在,卻不想逃了。
我想了想,道:“不甘心,我不甘心,他一走三年,現在又來抓我,就這麼算了,我心裡不甘,我要他一個正式的答案。”
他似懂非懂,還是細細一笑:“你這個人看上去挺傻,心思卻總是古靈精怪的。”
“女人嘛,不能讓自己吃虧,即便吃了虧也要弄清楚緣由。”
他又笑起來,似乎覺得有了力氣與我面對面了,這便摘掉斗笠,與我說起正事。
原來那日穆懷春在蒼崖山莊已經被人認出來,再加上如今伏羲教也大肆尋找舍利的下落,江湖上又重談舍利子一事,教派與教派之間虎視眈眈。
“我師父今日帶我們來這,也是爲了打聽舍利子的下落,一說起這個,他也像變了個人。”
我又問起駱生。邵爵說近來江湖局勢動亂,江湖上傳出一大名單,都是傳聞與伏羲教有染的教派,首當其衝就是蒼崖門,所以駱生倒覺得,我被穆懷春帶走,會比留在山莊安全。
我想,在駱生死而復生的時候,必然沒見到舜息的臉,否則他對穆懷春不會如此放心。
話到此,外面傳來了腳步聲,有人在喚邵爵的名字,他匆匆戴上斗笠,將烏紗遮住臉,伸出手拍拍我的肩,“好了,總之一切還算安好,你解氣了就早回來。”
想他曾陪在我身邊,也算同甘共苦,跋山涉水。縱然我無數次的多管閒事,他也不過是適時的朝天翻幾個白眼,卻從未丟下我獨自離開,三年前三年後都是一如既往,我很感激。
臨走前,他掏出自己唯一的小包盤纏塞給我,道:“我今日自作主張把小福交給你了,要好好看住她,不要弄丟了。”
圓日出雲,一片新春的陽光落在他遠去的背影上,安安靜靜暖暖舊舊的藍,是很適合他的顏色。
我回到客棧時,穆懷春還在隔壁與千狐老頭子周旋,小豆子已經擺好了昨日沒完的棋局,等着我接着與他廝殺。
對弈到一半,他忽喊吃壞了肚子,捂着肚皮去找茅廁,這間房忽然之前就安靜下來,身後的牆那邊傳來穆懷春的聲音。
“鬧了這麼多天,我當是個什麼事,原來還是爲了舍利子來的。”
穆懷春的聲音沉穩平靜,“看來,早有人捷足先登來問過前輩了。”
“廢話少說,你先把酒給我滿上……恩,人若老矣,身心俱涸,只有酒能滋潤,酒是好酒。”
“您扯遠了。”
“是是,上一個來打聽這事的傢伙,可是打算送我一棟大宅子的,只不過老頭我不稀罕,過不慣落地生根的日子,所以我什麼也沒說。不過你這小子倒是懂得順着老頭的心,我喜歡,不過你別太得意,你傷了我家徒弟的右眼,他不記仇,我可記着呢,我遲早還要揍你。”
“前輩,又扯遠了。”
穆懷春還在追究舍利子,就和江湖上那些僞君子一樣,我有點失望,又覺得他如此執着,恐怕是爲了哪個紅顏佳人。
他身上有許多謎團,我很想撕開看個清楚。
千狐老人噸噸喝了些酒,半響後才仄仄道起:“我就告訴你吧,現今這個伏羲教在很多年前並不叫伏羲,也壓根沒有名字,大概在二十多年前,這個□□步入中原,開始禍害蒼生,那時候有個法號叫圓滿的和尚與他鬥法,僥倖得勝,便將教中的祭司鎮壓在自家寺門內的白塔下。
“但是那祭司是個怪力者,他在□□殿宇前的鬼水湖下養了一萬隻死靈,靠着這些死靈來護體,圓滿大師得知後,便提前圓寂了,從體內化出一顆舍利子,又讓人講舍利子拋入鬼水湖,用以鎮壓祭司,後來,這事也就這麼安然解決了。
“但是,就在五年之後的一個隆冬,有四個江湖混球窺覬舍利子,合力將舍利子從鬼水湖下取了出來,又因爲他們互有私心,便在湖上動手爭執了起來,這其間一人劈碎了舍利,那舍利本就是八瓣的紅蓮樣,正巧碎成了八片,其中一片落回了湖底,其餘的就被當夜潛伏來的江湖人爭奪儀控,就此分散流落了。
“至於下落,老頭我不知道,不過這事我不會記錯,因爲當年就是我拼死從鬼水湖裡把紅蓮舍利拿出來,舍利也是碎於我手中的,不過到了最後,老頭我是清白退出的,什麼也沒拿。”
“那麼與您同行的另外三人是?”
“已故女劍聖顧傾紅,蠻空派那個花眉老頭,還有蒼崖門的少年門主。”
前人種樹後人遮陰,前人造孽後人遭殃。
女劍聖、眉君道人、駱生曾一同去鬼水湖。而數年後,衛小川、邵爵和我便相識了,這其間若有關聯,我只能說都是上蒼冥冥註定的。
我不知道衛小川對舍利的鍥而不捨,是否秉承了女劍聖的遺願,也沒心思追究邵爵是否與他一般,只是對於駱生名字的出現,感到非常不安。
我機緣巧合收集而來的那幾片舍利,被我隨手放在家中屋內的檀木盒底,我本是打算交給駱生的。但現在我知道了,紅蓮舍利會抑制伏羲教祭祀的法力,一旦祭祀失去法力,我的駱生是不是也就煙消雲散了。
我靜靜想着,感覺自己被世界拋棄了。
臨別襄陽的時候,千狐老人還是沒與穆懷春歸好,他站在渡口的船上,對穆懷春翻了幾個白眼,就算是告別了。能如他那般逍遙於世,來去無約束也是一種幸福。
翠煙寥寥,夕陽正落下,我們也行了水路,與沙洲鷗鷺同行。
穆懷春坐在船篷外,手橫在曲起的膝蓋上,一隻白色江鷗忽然飛上小舟,停在他手邊,他輕輕將手伸出,江鷗便展翅跳上去,不時啄啄他的手指。餘輝籠罩在他周身,成爲一個溫暖的輪廓,他看上去心情不錯。
他問我:“暖春要來了,你這一路想去哪裡?”
“哪裡都好,只要不回蒼崖山莊就行。”
他詫異道:“怪了怪了,你怎麼突然不想家了?我還以爲你盼着回去呢。”
我知道,他會找上駱生,然後刀鋒相對,這不過是早晚的事。我有預感。
我在他身邊坐下,看着他睫毛上一片桔色的光,只道:“你管呢!”
他挑了挑眉,目光犀利,“昨天……你在隔壁偷聽?”
我一嚇,炸了毛,好在這時候小豆子飛撲上來,嚇跑了他手上的江鷗,他才改變姿勢,去逗小豆子。
江面絨絨劃開一片漣漪,老漁人在船尾高歌小調,但我的心情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