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急趕慢趕總算回到了潯陽,彼時大雪剛停,街道上有掃雪的痕跡,清早天寒地凍,鮮少有人出來,四處冒着爐煙,屋檐之上竟是一片仙境的迷濛之色。
才進城,我便收到駱生的催命書,信的結局倉促寫道:我重病了快要死了,你怎麼還不回來!!!依字跡來看極有可能是信鴿飛出去又被他扯回來,給硬加上去的。後面還畫了一個上吊的人,黑坨坨的像一隻蒼蠅。
以前駱生就曾多次以死相逼,起初我還會上當,到了後來只餘下嗤之以鼻了,我那時還罵他,整日把死掛在嘴邊,以後肯定死的很慘。
現在回想,是我滿嘴放屁,我不該咒他,真是不應該。
小豆子見我沉浸在回憶中,雙眼微紅,道:“娘你眼睛都氣紅了,是不是大舅又以死相逼?”
我揉着眼睛搪塞了一句,“不是,是舅舅給娘找了好多相親的男人,娘很激動。”
衛小川半路接了江湖上的重金活兒,所以打算與我們分道揚鑣,連武林盟這邊也不打算給答覆了,他在走前,還駐步調侃,“我說,穆夫人改姓時候記得留一杯新酒給我,讓我也沾沾喜氣,娶上個小娘子。”
我笑道:“是是,一定留一杯鹽水,噴死你。”
“淘氣。”他回眸一笑,左眼微微一眨,敲着懷中金算盤出城去了。
我扭頭看着邵爵,對視良久終於敗下陣來,假意心不在焉的問:“小哥,你去不去府上坐坐?”
他垂眉醞釀,平靜的問:“恩……有沒有新酒喝?”
我爲方纔的胡說後悔,連番解釋相親什麼的都是胡謅的,然而當我走回山莊的時候,卻發現一語成箴。
駱生迎在門前,穿着端莊的玄服,兩邊黑髮纏在腦後,他擡起胳膊,示意裡面請,且有板有眼道:“來,今天是個好日子,哥哥給你準備了相親大會,好好表現,別叫我失望。”打從這件事起,我改掉了烏鴉嘴的好習慣。
我走進大堂一看,只見站着幾十個男子,我湊到駱生身邊,問:“你是不是說了娶我送家產?”他假裝沒聽見,說要答謝邵爵的一路護送,帶着邵爵去後院了。
我一人在大堂中左看看右看看,眼花繚亂,實在沒有耐心了,便撇下他們先走了,扭頭去找駱生。彼時他在屋中換着衣服,露着上半身,見我前來用力的甩上了門。
“你這死丫頭,也老大不小了,進來的時候是不是要通報一聲?”
“我就是想和你說,外面那些我一個也不喜歡。”
他把頭從門縫裡探出來,“啊?不會吧,你的眼光什麼時候那麼高了?這些可是家世人品絕佳的好苗子啊。”
“不是啊,我就是想問問,我能不能不嫁了。我就留在山莊陪着你。”
他重新打開門時,已經換了一身衣服,頭髮拆的有些亂,眉眼間滿是倦怠,“我啊,以後肯定走在你前面,你可以陪我到死,但是我死之後,誰來陪你?”他擡起袖子在我臉上擦,“哭什麼?人都要死的嘛,爹孃不就是嗎?”我從來沒聽過他用這麼頹然的語氣。
我走上前,靠在他胸口上,我認真聽,卻聽不見心跳聲,可能是我心太亂,可能是他真的沒有,或許孟三沒有騙我。
“哥,我一直都是你的累贅,因爲我所以你一直硬撐着,對嗎?”
“胡說八道。”他頓了頓,道:“你這回出去是不是聽說了什麼。”
“恩,他們說你……”我伸手往他鼻息下探,他卻一把按住我的手,明明笑着,卻似有爲難,皺着眉頭,“死丫頭,你做什麼呢?別鬧了。”
相對無話間他拉我進屋,仔細的擦着我臉上血腥腥的眼淚,光影在鼻樑上來來去去。我一點也不想離開駱生,他還這樣年輕這樣好看,他怎麼會就這麼死了?我還要和他吵架,和他打架,和他發脾氣耍小性子,一輩子這麼長,我怎麼會這麼早就失去他?
“你看我這副鬼模樣,也只有你能受得了,你怎麼捨得把我嫁走?”
他笑道:“我怎麼不捨得?家裡有個漂亮大姑娘,藏在家中多浪費,不嫁人幹什麼去?等你遇到喜歡你,你也喜歡的人的時候,就快把自己嫁了,以後讓他永遠的保護你,這樣我也少//□□的心,你以爲我喜歡操心你的事啊?煩死人了。”
我皺了皺眉,“你還嫌我煩?我還嫌你煩呢,每天叨叨叨,叨叨嘴!”
他捏我的鼻子,“誰讓你不嫁人啊?你嫁出去了我叨叨誰去?”
我自然明白他的心意,我想了片刻,心道還是嫁吧,無論怎樣先讓他開心一回。
駱生帶着我回到大堂,見我沒興趣,他自己拿着紙筆,對這些男子進行進一步的盤問,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發着呆,一扭頭看見邵爵出來了,站在我旁邊。
他看看人羣轉而看看我,他太過安靜了,以至於我覺得他每一個眼神都有深意,“既然你家中有事,我就暫不叨擾了,先行一步。”他從來不需要我來回應,就這麼走了。
他一轉眼就走了,我躊躇半晌站起身,追了出去,跑到大門前也沒看見他人,便往回走,走過院門前,看見院中萬綠西風冷,庭院深深的蒙着煙霧,邵爵站在枝前,微微擡頜,正嗅着枝頭的雪香,嘴中的白霧化成雲煙,眉眼像一滴硃砂染亮了黑白山水。
他留意到我,問:“怎麼氣喘吁吁的,發生了什麼事?”
“你要走去哪裡?”
“去西廂休息啊。”
啊,原來先走一步是這個意思,我在心裡罵自己太沖動,連忙撫平了頭髮,往回走,怎料他突然快步走過來,他道:“這些年我始終孑孓一人,究其緣由,不過是沒有找到一個有緣人,雖然我不知道如何疼人,但是,你冷的時候我會在你身邊,你怕的時候我也會在,這樣行不行?”
我笑:“這話是不是小豆子教你說的?”
“是。”
“那你就沒有一句心裡話對我說嗎?”
他一板一眼道:“駱小姐是個好姑娘,被那些人糟蹋了很可惜,我知道你是爲了讓駱門主安心,纔打算出嫁,所以我想,也許我娶你,會比其他人娶你更讓你開心。”
我笑了,他繼續猜我,“這樣說行嗎?你願意嫁嗎?”
他的眉目靜的好似一泓碧水,我道:“我哥說出門遇到好男人就要嫁,不嫁是傻子。”
我把這些與駱生說的時候,他顯然沒做好心理準備,不但不誇我自食其力,且態度大轉變,恨不得把邵爵祖宗八十代都調查一遍,但很顯然時間不夠,所以他要和邵爵比劍。
我自知邵爵有舊傷不能用劍,便扳響十指,風輕雲淡的提議:“不如這樣,贏的那個娶我爲妻,輸的那個伺候我十年。”
駱生一愣,算了一下,橫豎他都不划算,只好收了劍,頭也不回的走了,婚事算是定下來了。
我問邵爵:“你們蠻空派可以娶親嗎?”明明一個個穿的仙風道骨。
他顯然沒思慮,此刻才沉思,良久後擡起頭,“我不知道,不過小福,這件事我會自己做主的。”
小福小福,被他念出來,總有一絲魂牽夢縈在,也許是我想多了,我垂下頭假裝拍衣裙,他擡頭看着乳煙般的月色,“你臉怎麼紅了?”我不能迴應,哼着走音的梨園曲假裝沒聽清。
三日後,良辰美景,大雪,大喜。
因爲是我的第三嫁,所以不敢聲張,駱生只請了城中無關江湖的幾位老友,怎料到,這些人全是長舌婦託生,到處說,當日不請自來的客人竟然越來越多,酒席也不夠坐了,其中不乏江湖名門,好在多數是藉機討好蒼崖門的,並不深究大門主嫁的是大姨媽還是小表妹。
黃昏後,外面已開始宴賓客,我梳妝完畢卻已是飢腸轆轆,我衝門外哀嚎了兩聲,盼着有人來管管我的死活。
誰知剛喊了一聲,手邊忽然多出一盤糕點,邵爵神出鬼沒的站在我身後,盯着鏡子裡我濃妝豔抹的臉看的出神,直到門外人催他換喜袍,他才拍拍我的肩,“別緊張。”
我逞強,“我怎麼會緊張?嫁人這事我有經驗的。”說完此話就咬傷了舌頭,當場血流成河。
到了吉時已是夜色漸濃,我被人牽出來,其中趄趔多次才走到堂中,賓客早已落坐,浩浩蕩蕩的一大片,比想象中的多。
好在邵爵事先與駱生細談過,並未通知蠻空派,倘若眉君道人此時大駕光臨,不知會不會打腫我的臉,罵我勾引他的愛徒。
我向前邁了幾步,踩住了裙襬,幸而邵爵迎面走過來,暗中單手托住我,他今日穿着紅色囍字袍,如此豔俗的衣服竟然被他穿的風度翩然,我在蓋頭下窺視着,好似小時候偷看門生洗澡,竟有絕妙的興奮感。
我被人牽着,按照理解三拜,轉的暈頭轉向,衆人喝彩着,司儀急不可耐的喊着:“良辰吉時,送入洞房嘍!”
我心肉一跳,慌就要撒手,卻被邵爵抓緊了,他的聲音像穿透靜谷的流水聲衝開我的焦慮,“這個時候後悔是不是有點晚了?”
我擡起頭,想起最初看見的邵爵,無論是三年前還是三年後,他的臉永遠像附着一層冰,但此刻卻是眉眼拈花,也許是燭火太熱融化了什麼。
我覺得有點熱:“恩,我在洞房等你。”
我出了大堂便撇下丫鬟,衝回洞房將門拴上,呆呆站了片刻又取下門閂。
原來人的心會背叛初衷,我分明告訴自己是做戲給駱生看的,怎料就這樣一語入戲了?不知不覺“嫁他也不錯”的念頭就閃了幾次,我抓起桌上的酒壯膽,半是羞澀半是忐忑,喝的微醺,壯了膽子,就在此時,房門卻開了,風將白雪捲了進來。
我匆忙戴上蓋頭,低頭不敢看邵爵。我又想,他一定也不好意思說話,這樣扭扭捏捏的真不討喜,乾脆我自己揭下蓋頭,誇他一句“小哥你好美”之類。我剛想要重新揭開頭蓋,便被來人按住了手。
“你幹嘛?不等新郎來,就想自己揭?有這樣的規矩嗎?”
那一刻,我真的呆住了。
我的蓋頭被他拽了下去,落在膝上。
我擡頭看着他,他就站在我面前,正挑眉看着我,燭光在他頭髮上鋪出一層光暈,驚香正靜靜依在他肩上,他的眉頭皺了皺,“你怎麼隨便嫁人?我不記得有留過休書給你。”
我呆呆看着他,“穆、穆穆穆穆……”
“穆穆穆穆你個頭,你連我的名字都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