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爲一個姑娘,從來不好意思打另一個姑娘,這次打隋荷沒有深思熟慮,只是因爲我氣急了。
現在我們把故事繼續往前倒退,光陰層層退後,舊墨洗去,直到舊時淮南的紫陌露了出來。
舒雲再次將唐千尋劫走之後,二人正拖着長長的影子走在千年古道上,舒雲手中的匕首一直不客氣的壓在唐千尋背上,因爲毒性再次發作,他渾身綿軟無力,視線也逐漸模糊,他強忍着,即便劇痛不止也不肯出聲。
唐千尋卻一身輕鬆,邁着小步子,望着岸邊斜陽,回頭對他說道:“該怎麼說呢,多謝你再次把我帶出來,雖然我感覺到你的目光刺穿了我的脊樑骨。”
“不管你說了什麼,都給我閉嘴。”
刀尖疏忽之間離開了她的背,她回頭一望,看見舒雲扶着頭,晃晃悠悠,沒跟上來,因爲他怕自己再走一步就要跌倒了,他的視線已經不甚分明瞭,快要看不見了。
她上前想扶他,且將他的手指放在自己脣上,“你我定個三年一約,這三年我全力救你,但你要保我自由。”
舒雲雖厭惡的抽回了手,也在衡量其中輕重,他收好匕首,一陣沉默後走在她前面, “你這樣讓我厭惡。”
寧爲玉碎不爲瓦全,只適用於江湖亡命徒,而自由與生命,纔是他們兩人各自想獲得的,這三年若能平安度過,豈不是雙贏?
舒雲再三思量,答應了唐千尋的建議,但是他說,三年後若他還活着,二人要公平公正,認認真真的打一場,定個輸贏。
萬蛇谷的毒雖然毒辣,唐千尋卻精通其中奧妙,她每天努力的調藥,幾乎活在煙火裡,這對唐千尋是一場莫大的考驗,她不但要救活舒雲,還要準備三年後的一斗。
舒雲徹底瞎了之後,她與舒雲唯一的交流,是在他手心寫字,每日二人碰頭,也不過是因爲要試藥,後來,她又買了一個丫鬟,叫隋荷,讓她代爲照料舒雲的起居,此外再無多話,更多的事都交給隋荷代爲打理。
舒雲自從失明後便草木皆兵,日夜坐在桌邊,掌心按着劍,如蓄勢待發之箭,隨時要傷人,他是個習慣了黑夜的殺手,多年的苦練,早已練就的可以聞聲殺敵,他的多疑小心總會傷到唐千尋和隋荷。
我想舒雲那時候已經不再牴觸唐千尋了,他只不過是覺得無可適從,他不敢相信,自己竟漸漸的不再對她反感,而這情感的變化十分細膩,等他反應過來,已經超出了自己的掌控範圍,他有些害怕。
他告訴隋荷,讓唐千尋不要再進這間屋。
這一年春來秋去,外面的世界紛擾,舒雲的世界裡越來越安靜。
不知何時起,隋荷全權照料着他的起居,她變得像唐千尋一般執拗,他不肯喝茶,她就一遍遍在他手心寫字勸他,固執的姑娘總是有一種獨特的魅力,他一次次被她說服。
也是在不知多久後的一個夜裡,他提起唐千尋,隋荷告訴他,半年前萬蛇谷的谷主親自找來了,他早已把唐千尋帶回了萬蛇谷,也就是說,她已經悄然無聲的離開一段時日了。
外面下着雪,他的手不經意探進滾燙的茶水,始終沒拿出來。
流光依舊是不痛不癢的,唐千尋配好的藥,他依舊在服用,他和隋荷日久生情,即使舒雲是個無需紅塵情孽來滋擾的男子,卻終究是陷了進去。
只是可惜,二人並肩坐着,與他而言卻是在兩個世界,他道:“我看不到你的樣子,也聽不見你的聲音,這樣會不會讓你委屈。”
她往他肩頭微靠,小心寫道:沒有,沒人能叫我委屈。
這個感覺太綿綢了,超出了他作爲殺手的承擔力,他還沒有見過隋荷的模樣,他幻象她是個溫柔的姑娘,有着世上最美的笑容。
這個故事如果僅此而已,就十分完美了,他的仇恨消失了,此後山高水遠,天高海闊,在不幸中萬幸遇到一人,從此光陰荏苒一生一世,但舒雲畢竟只知一半。
在很久前的一個冬夜,萬蛇谷谷主找到了唐千尋,谷主要帶她回去,她卻氣概如梟雄,不肯低頭,血戰三百人後她站在石塔上,大聲道:“我不回不僅是爲我自己,也是爲了另一個人。”
谷主那時很愛她,從始至終只問了一句:“那麼他愛你嗎?”
她說:“恨不相逢未嫁時。”隨後一轉頭就是這一世的再見。
那夜之後,唐千尋就回到了舒雲身邊,她知道自己終於從萬蛇谷解脫出來了,但她現在還需要另一個身份陪伴在舒雲身邊。
翌日天未亮,她便將頭髮盤作鬆軟的髮髻,她從未用過尋常姑娘家用過的飾物,卻特意買了一支玲瓏簪,她在衣領上擦百合泡過的水,她蹲在舒雲腿旁,仰頭看他淺淡美好的臉,在他手心寫:我是隋荷,又來照顧公子了。
她是個多麼可怕的女人,她甘心藏在隋荷這個名字後面,用萬物的姿態面對他,卻獨獨不用自己的模樣。愛一個人,變成了一個不斷懷疑、又不斷肯定的過程,當她一再肯定,便不顧一切的選擇了奉獻。
那年已經入夏,舒雲的身體卻始終不見好轉,她不忍心他活的那樣辛苦,便將他託付給隋荷,獨自去找紅蓮舍利爲他救命,此去不知何時能回來。
人與人像高山與高山,江河與江河,可能連綿將至,也可能終生陌途,她很明白,但她無所畏懼。
也許是天意不成全,那年入秋,在唐千尋離開淮南的第七天,風吹過街道,黃葉紛飛,像被驚散的鳥羣,舒雲的眼睛突然就看見了,他的毒在長年的湯藥中終於被消除,他回過頭,看見身邊的隋荷先是惶惶不安而後笑着哭出來,他以爲這就是那個一直盡心盡力、陪伴在自己身邊的人,他握住了隋荷的手。
即便唐千尋這三個字,曾在他心中引起漣漪,但畢竟,她早就走了。
有些事已經無從追究細枝末節,畢竟人在戲中,無法自清。
動情的人是無罪的,隋荷的私心我可以理解,她已經沉溺於舒雲給予的愛,她幻想着未來,希望唐千尋不要回來,希望舒雲永遠不知道唐千尋所做的一切。
她說到這些的時候,眼淚淌了滿臉。
我告訴她,即便是舒雲知曉真相,也未必不會繼續愛她,但她反問我:“見了舒雲,你會告訴他一切嗎?”
“我會,我說我會,你還會讓我見他嗎?其實你心裡比誰都清楚,他心裡的人到底是誰。”
她楞楞的,擡手擦乾了眼淚,“你去吧,我知道遲早瞞不住的,我已經做好了準備。”
她強裝笑意,帶着我去見了舒雲,他正坐在門中,被黑色門框一襯托,幾乎是一份裱畫。
舒雲擡起頭來善意的笑了笑,臉側一個淺淺的酒窩真的很醉人,“小荷,你先避一避。”
他沒有看出隋荷的踹踹不安,親手合上門,回頭看着我,似乎知道我的來意,“駱姑娘,我不太明白,你今日執意來此又爲何事?”
“打擾你了,今天我來這,是想幫夫人說一句話。”
“請講。”
“聽夫人說,舒先生要去萬蛇谷赴唐千尋三年之約,要與她鬥個高下,隋荷身爲你家室,擔憂舒先生與萬蛇谷的關係,更憂心你的生死,想讓我勸阻你。”
“我不明白,這件事何以要駱姑娘來說?這和駱姑娘有何關係?”他靜靜的握住一杯冷茶,茶在舌尖醞釀翻滾,久久才下喉,“何況這是我和唐千尋的約定,不能違背。”
“舒先生,唐千尋與你已是多年未見,即便事先有約,也沒有立下字句,可你現在還是記得清清楚楚,先生當真對她這麼恨?恨的要丟棄安穩的日子,再去見她?”
舒雲聞言站起身,翻開手邊厚厚的書冊,書頁之間夾着那支我帶來的玲瓏簪,它透亮如名玉,光輝投在書中。
“這支髻簪,在我聾盲的時候,曾在小荷身上碰到過它,但在我重見光日之時,卻再也沒見到小荷帶它,我也問過小荷,她明明白白的告訴我,髻簪已經在無意中被遺失了,可是我不明白,爲何近日它又被駱姑娘你帶來了,姑娘可否告訴我,這支簪真正的主人到底是誰?”
“了不起,一個玲瓏簪,你在盲與不盲之間尚且能辨認,可是對於伴在身邊的人,你爲何卻視而不見?你是聾,是盲,卻不是啞巴,這支簪的主人是誰,你明明可以問,但你卻不問。”
我已經明白了,舒雲不是沒有猜疑,不是沒看透真相,只是他不願意承認,或者說,在那幾年裡,他明知隋荷這個名字下,還有另一個人,另一個爲他付出全部的人,但他不願直面接受,在他重見光日之時,他看見身邊沒有她,竟就咬牙接受了虛假的事實。
我問他:“舒先生,你到底有沒有對她動過情?”
他沒有回答,只是手一鬆,捲曲的書冊落地,被風拼命翻頁,終於停在最後一頁的空白上。
“當年萬蛇谷谷主來追她,她尚且敢當着百人的面說一句恨不相逢未嫁時,可你卻連承認她的存在也不肯,你偏偏不找她,卻要等,等什麼約定,等什麼現在,現在都已經晚了,今天這支玲瓏簪我帶走了,因爲唐千尋要我交付的是她的夫君,可是我覺得你並不是,你別去找她了,她根本不在萬蛇谷。”
我離開了那裡,回了客棧,對着窗框一陣捶拳踢腳,“天啊,一個人爲什麼一定要喜歡另一個人,爲什麼明知對方不接受自己,還要傻乎乎的付出,太傻了!傻透了!”
店小二面無表情的說:“我不知道啊,但我知道你們要多付我十兩銀子,這面窗子要換了。”
第二日,我決定即刻啓程回潯陽,那天風特別大,街道上黃葉紛飛,像被驚散的鳥羣,這大概就像是舒雲雙目復明的那一天。
而舒雲,再次出現在眼前,我的馬被他的馬截住了,他揹着一把劍,白衣印着天色,飄離於世,那氣度很難被人忽視。
我們四目相接,我會意的點了點頭,取出玲瓏簪拋給他,並告知了他唐千尋的位置,我道:“你若還有疑惑就親口去問她,但是這一回,你不能半途退縮,否則就算天涯海角我也要把玲瓏簪追回來。”
他清淺的一笑,勒住繮繩,單槍匹馬的向遠處去了,大風蕭蕭,有些淒涼,我沒有狠心告訴他,都晚了。
唐千尋早已垂危,她只是靠着紅蓮舍利的力量,才苟且在密室中活着,在她把舍利交給我之後,她應該已經去了。
但是,至少讓他爲她辛苦一回,讓他愧疚,讓他一輩子記住她。
他不會明白,那幾個春夏秋冬裡,他在黑暗中尋求一片光,她卻在陽光下愛着他這片黑暗。
回潯陽的一路上,我心裡很惆然,想想晚芙與衛容,再想想唐千尋與舒雲,只要愛過就要有痛和傷。其實互相愛慕,不過就是互相傷害的基礎。如果說完美的愛情是沒有裂痕的,那麼就應該是,一旦相愛,立刻與對方一同趕赴黃泉,如此纔是啊。
小豆子聞言驚道:“阿彌陀佛啊,你要這麼想,誰敢被你看上啊?”
衛小川趴在馬背上,撫着馬毛看過來,“我們都明白你的婚嫁告急,但是你也不能這麼偏激,你這理論是想嚇死誰啊?你看看咱們邵公子的臉。”
邵爵肩頭僵硬,沉默中驅馬走到前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