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上樑不正下樑歪,俗話還說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門,我相信前人的總結。
萬蛇谷的谷主以毒爲生,他手下之人又有幾個好鳥?
我向後退,與她隔着一室之遠,這纔不動聲色的環膝坐下,心裡盼着邵爵足夠機靈,能突破這個密室。
漫長的時間過去,她先開了口:“姑娘,是不是有人前來搭救你了?”
有是有,能不能救的出去就另當別論了,“不好說。”
她眼中清光漫起,道:“要是能將你救出去就太好了。”
“你呢?沒人來救你嗎?”
她搖了搖頭,光潔的額頭輕輕靠在鐵欄上,“我在這被關了近一年,沒人知道。”她又問我:“姑娘是因爲什麼事被伏羲教抓來的?”
我想了想,道:“因爲我……夫君……”造下的孽。
她似乎很爲這答案動容,點了點頭,“我也是。”
交談之下才得知,原來她是爲自己的夫君偷了舜息的東西,人家半路找上她,她卻不肯歸還,還將東西藏了起來,所以才被抓來了,這樣相比之下我的品格果然高尚多了。
一旁長明燈如夜中獨星,生出一線黑色的煙。我與她的視線不期而遇,她疏忽道:“姑娘,如果你能出去,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我想了想,道:“如果我說不呢。”
她笑着,“不幫也要幫的,我相信姑娘你能到這裡與我相遇,一定是上天的安排。”
當一個人絕望了,發現無法勝天之後,就會開始相信命運安排之類的鬼話,我覺得有些可笑,正要拒絕她,角落裡的一塊四方青石板便突然裂開了,孟三灰頭土臉的把腦袋伸了出來。
“小姐!乘着外面亂,快跟我走!”
“發生了什麼事?”
“打起來了,總之你別問了,快跟我走!”
我連忙站起來,又回頭看向唐千尋,“要不然你跟我們一起走吧。”
她悲涼的笑了笑,手指撩開衣襬,她的兩處腳踝觸目驚心,上面鎖着鐵鏈,只怕是由來已久,玄黑的冷鐵已陷入骨肉中,潰爛的不可收拾,儼然是廢了的一雙腿。
孟三在一旁焦急催促,我顧不得她就要走,她卻突然叫住我,隨後取下頭上的玲瓏簪,在大腿內側劃開一個深深的傷口,竟從血肉深處挑出一塊東西,與髮簪一起塞在我手裡。
她翻身跪在籠中,拽緊我衣裙,幾乎在懇求我,“我一直盼着有朝一日能夠出去,但恐怕是一場空想了,姑娘也許是我今生所見的最後一人,看在這緣分上,勞煩去將這兩樣交給我夫君。”
我剛要掙脫,她卻忽然滑下一滴眼淚,瞬間石室黯然,好像只爲襯托她那顆淚珠,冷豔如她也會爲了救夫君說出緣分這種無稽之談,無可奈何。
“我試試看,可是如果我找不到他呢?”
“我夫君靠這個救命,如果當真尋不到,也是天意弄人,這些就都送給姑娘了。”
我點點頭,一股腦塞在懷中也顧不上多看,忙與孟三鑽入洞中。走前回頭看一眼,見她背對我靠在籠中,黑髮淌在籠外,蜿蜒如水,靜若河山,她臉上有一串眼淚落了下去。
一路曲折,我們走了大半時辰,終於得以重見天日,此時地面真是夜裡,我和孟三正站在樹叢之中,遙遙見那墳場,正有兩三點鬼火,遠方有幾人朝我們奔來,正見邵爵衛小川和小豆子,邵爵始終有些警惕,將我往身後拉,這纔對孟三點了點頭,此間再無話,我們便騎上兩匹馬狂奔不止,一路出城去。
直至到了落腳的驛站,睡一覺起來,我才得知,原來是孟三主動找上他三人,裡應外合,在伏羲教被分散注意的時候,乘機把我救了出去,我當即有些後悔,此前不應該那樣對待孟三,也不知道舜息知道後會對他如何。我再次想起舜息的臉,心中七上八下的,還是決定先不提此事。
衛小川與小豆子去樓下點了酒菜,邵爵獨自正站在窗邊,依舊警惕的望着來往的人羣,聽見我一聲嘆氣,這才合上窗子轉過身來。
“睡得還好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半響道:“小哥,真沒想到伏羲教的祭司就在那城裡。”
他欲言又止,輕聲道:“你看過那個祭司的臉了嗎?”
他手上多了一條紅腫的傷,多半與舜息交過手,他一定看見了舜息的臉,他自然與我想的差不多。
我點頭,“可他不是穆懷春,他們給我的感覺相差甚遠。”
他的目光停在我臉上半響,似乎不想討論下去,“遠征隊裡有些人被收買了,伏羲教已經開始警惕,我看繼續往前摸索只怕會碰壁,你看呢?”
“那咱們就先回潯陽,等各大派商議再作打算。”
只是我說到此處忽然想起孟三說過的話,現在江湖裡不知還有多少人被伏羲教降服,只怕是我們在明,他們在暗,下一步又能有什麼打算呢?
我心情有些複雜,想回家又不想回,怕見了駱生,會認不出把知道的秘密說出口,傷害他也傷害自己。這些解不開的煩愁一直在胸口,幾乎團成山頂的雪球,一路滾下來。
這月裡附近的城中有大量的平民失蹤,不久後就會成爲死屍出現在郊外,都是精氣全無,肢體扭曲,枯如廢木,我們猜到是伏羲教在出行,看來此地不宜久留,我們當即啓程,一路南下。
日下長秋,城烏夜起,大致是心情不好的緣故,近來也都睡不着,我扭頭看了看睡得橫七扭八的小豆子,把他往牀裡推了一推,開門便出去了,有了被綁架的經歷,這回不敢走遠,只站在長廊方窗下發呆,月色那麼狡詐的照進來,把我的身影照的歪歪曲曲。
腦子裡有關月色的回憶有兩處。一處是在我十一歲的時候,駱生頭回興致勃勃說要煮湯,夜裡把我綁在柱子上,非要我喝齁死人的蛋花湯,我掙扎中一腳蹬過去,蛋花就灑了他滿臉,被月色照的瑩白髮亮,我當時心中感慨,這是多好的哥哥啊,滿臉蛋花卻還是英姿颯爽的,後來他告訴我,英姿颯爽是形容女人的。
另一處記憶是關於穆懷春的,我記得月色照在他指尖上的顏色,淡藍色的瑩瑩一點,好像很溫柔,他的手不適合拿劍。
月亮的回憶,總會讓人惆悵。
“你在看什麼?”我聞聲回頭望去,隔着一段黑暗,另一截月光下,邵爵正垂着頭,折着手中的東西,似乎知道我在看他,他微微擡起一點頭,又問:“看什麼?”
“剛剛在看月亮,現在在看你。”
他輕輕一笑,攬過窗臺上落的一隻灰頭夜鷹,將手中字條繫上去,自覺解釋了一句:“我在給師父傳話,說近日就回去了。”
我點了點頭,一時相安無話,他站在月色下,素色的長袍輕柔的垂在腳邊,微微一動,垂袍如浪,我忽然想起初次見他,烏紗下秀長風目,那一眼便知是我所賞心悅目的。
“當年你是因爲救我,才受了重傷,以至於不能用刀劍,我哥哥說過,刀劍是江湖人的臉,是我不對不好,不夠機靈又笨,牽連了你。”
“都過去了,我不怨你。”
我往黑處走,像是找到安全的位置才停下,一鼓作氣,“這三年我一直孑孓一人,究其緣由,不過是沒有找到一個有緣的人,其實我也沒有貪念,那個人不用特別疼我護我,只要一直陪在我身邊,別讓我一個人就好。”
他越發安靜,問:“你想說什麼?”
“小哥,如果我嫁給你,你會怎樣?”
他微微趄趔,耳根居然紅了,他的手扶上窗臺,垂頭似在冥想又似乎在看地上的月霜,有一瞬間他用眼睛偷偷看我。
果然啊,他是不願意的,一個女人,嫁了三回還嫁不出去,無端端還帶着一個拖油瓶,每一部片段都能寫做血淚史。也許是我自己太傻氣,自以爲天下真有一心向我而不在乎的人。
我微微嘆口氣,想對他說這都是惆然的玩笑話,誰知一擡頭,看見衛小川抱臂靠在門邊,位置實在刁鑽,即使那麼近,月色卻只停在他胸前第二扣上,照不清臉。
“十足的笨蛋,不解風情。”他側過臉看着我,“我說啊,他不答應我答應。”
駱生的話,世事來得快去得快,男子也一樣,難求的費勁,好求的又不老實,他這種人只怕是對哪家姑娘都一樣,不過依我看,衛小川這號人物不會拈花惹草,因爲他捨不得自己的荷包。
我微微哼了一句,要從他臉上找回點丟失的面子,“我這穆夫人哪裡配得上你這般風華正茂的人物。”
他肩頭微動,半天搜出一句短話,用力砸了出來,“挺好的嘛,風韻猶存。”
“……”回屋我望着榻上這麼大個兒子,實在惆悵的厲害,往後怕是變不出一個夫君了。
翌日啓程,我們三人無話,駕馬狂奔,一路看風生雲起,夏敗秋生。
這日天氣焦熱,但因爲離潯陽的地界越來越近,心情總是平靜一些,這便有心在古道路邊喝點陳茶,對於前幾夜的事,我只字不提卻心有餘悸,再不敢去想,閒餘中忽聽路人私語,這才得知正路過龍城,我這才恍然想起唐千尋的事,一心覺得不能辜負他人期望。
我提及此事,礙於前幾日的尷尬,邵爵沒有作響,而衛小川突然擡起頭:“我說,那人給你錢了嗎,你就去幫人跑腿?”這兩人顯然都不靠譜,我決定獨自進城去萬蛇谷,帶着膽大包天的小豆子壯膽。
萬蛇谷在龍城北端,穿過龍城已然走進荒郊,再橫跨三條溪水之後,眼前便綠雲雜生,深邃的峽谷終於就在眼下,入谷幾番打探,再用銀兩疏通,終於有人肯帶我們去見谷主。
當我見到唐千尋的夫君—萬蛇谷的谷主時,便從懷裡掏出小荷包,裡面那些血已乾涸成了褐色,我不把血擦去,也算是對唐千尋的尊重,讓他夫君歷歷在目,感通身受,方纔讓他知道她爲他犧牲了多少。
可我如何也沒想到,我才把那些東西放進垂簾後,谷主便重重扔了出來,唐千尋的荷包與髮簪一起失力的掉在地上。
谷主從半片垂簾下露出臉,萬蛇谷的谷主,絕對是配的上唐千尋的男人,他慢慢擡起睫毛,嘴脣幾乎未動,“送客。”
本來我就是個免費跑腿的,沒好處也罷,卻還得不到一句多謝,本就有氣,現在還看不出一點人間真情,只剩下世間男子的薄情,登時就硬氣起來,慍怒道:“尊夫人爲了救治谷主廢了雙腿,只怕今生難以相見,谷主當真不收?”
他看着我毫無反應,我擺擺頭,想着谷主本就是病着,也不能奈我何,便壯膽道:“唐姑娘真是瞎了眼。”
他五指一動,放下垂簾,一直以來的聲音都無關痛癢,“她口中的夫君恐怕在淮南城,你別再來煩我。”
我突然想起來,好像的確是耳聞過江湖上的一場大戲,說的就是萬蛇谷的谷主被夫人戴了一頂紮紮實實的綠帽子,對方似乎還是萬蛇谷的仇家,如此響噹噹的大耳光打在萬蛇谷的臉上,可謂是非常出名非常丟臉了。
我灰頭土臉的出了山谷,實在覺得差事難當,要想積德靠這個,實在艱難,這世道也真是不公平,像她這般的女子,有了有錢有勢的夫君還要挑,如我這般的可憐蛋,沒有夫君更加找不到,真是旱死的旱死,澇死的澇死。
小豆子道:“娘,不要緊,你找不到男人就受不了傷。”
呵,還挺有哲理。
我鬱鬱寡歡的出了城門,便看見邵爵與衛小川靠坐在人走茶涼的茶鋪子裡,人各一方,身影交錯,仿若畫中高低樓臺,一時間我居然百感交集。
邵爵:“怎樣?辦的如何了?”
衛小川:“依我的經驗,來去這樣匆匆,一定是碰了一鼻子灰。”
小豆子樂觀道:“還算順利,他們也沒打沒罵,只是拿着掃帚請我們出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