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十

白駒過隙間,昭昭三年已經過去。

小豆子已經在蒼崖門混的風生水起,駱生最初,很是不滿意莫名升級成爲舅舅,他徹夜向我講述要拉扯到一個孩子有多麼不容易,要洗多少臭尿布,且以養大我爲案例,作爲前車之鑑,讓我放棄養小豆子。

但我知道,他是個紮在土裡可以自由生長的小娃娃,實在沒我什麼功勞。

那是一年寒冬,駱生追求未遂的女子要成婚了,新郎官不知趣的叫人送了張喜帖來,駱生悲痛欲絕,躲在房間裡拔劍亂砍了數日,桌椅板凳全部只剩下兩隻腳,卻還能奇蹟的立着。

小豆子人小鬼大,看不下去這個廢柴舅舅,便抹了我的胭脂水粉,走到駱生面前一語驚醒夢中人,“大舅,我男扮女裝,陪你去會一會你那老情人!”

駱生愁眉苦臉,“就你?”

小傢伙把胸前的胖肉一端,“拿繩子綁一綁,總比沒有強!”

第二天,這爺倆耀武揚威的從婚宴上回來了,自那開始,駱生終於接受了舅舅這一稱謂,竟帶着小豆子耍劍習武。

小豆子也拉着我一起學武的,但我實在是個懶人,即便頭幾年吃了不會武功的苦頭,依舊不願吸取教訓,好了傷疤就忘記疼。

有日我思量着,這麼不求上進的活着還不如死了,便說服自己練一套簡單的劍術,對自己也沒什麼要求,只當是強身健體。翻來覆去還是覺得穆懷春的那把劍最好看,但是分量太重,拿不起來。

小豆子說這把驚香劍,是江湖上極具盛名的造劍匠所鑄,鑄劍時他用了一種叫驚香的美酒來冷卻劍身,所以便以酒爲劍名。

既然是一把極富盛名,還頗有些來頭的好劍,穆懷春這一以劍爲生的人,爲何把他丟下呢?這是我至今不懂的。

劍,學是學不會了,於是我對圍觀的門生解釋,說是自己沒什麼潛質了,後來駱生丟給我一截一丈長的狼牙鞭,“用它吧,打架了可以防身,害人可做上吊繩,墜崖了還能捲住樹木自救,隨你怎麼樣,揮霍青春去吧。”

於是我每日對着院裡槐樹抽打,怪我死心眼,永遠打一棵樹,還永遠打在一處,終有一日夜裡,槐樹轟然倒了,劈掉了駱生半個屋頂,他從碎瓦下鑽出來,一把奪過我的鞭子,紅着眼眶看我:“小福,你終於出師了。”

我的習武生涯就這樣愕然而止,我依舊是個除了揍人之外手無縛雞的好姑娘。

無憂的日子只停留在家中,山莊外的事卻沒一件讓人省心。

紅蓮舍利的事雖隨着穆家人員的全部消失,逐漸平息下來,但聽說江湖上出現了一個伏羲教,專門以苗疆的邪蠱術害人,殘害的目標,多是武功高強的江湖俠士。那之後,隔三差五便會有人尋上駱生,希望蒼崖門能協同一起殲滅此教派。

駱生只說了六個字:去去去去你的。

即便駱生很想少管江湖事,但我對江湖依舊充斥着興趣,有時會獨自喬裝,去山下的茶館喝茶,我並不偏愛喬裝爲男子,自己畢竟是個女人,所以扮成老婦人,以至於畫褶皺已出神入化,更把如此喬裝作爲我前半輩子的追求,常這樣出現在山莊下,我這婆婆也就出了名。

店小二常笑,“沒見過牙口這樣好的婆婆,一口氣吃了二十個銅板的桂花茶餅。”

我心道你沒見過我兒子,那才叫吃貨。

我偶爾能聽到關於三年前穆府滅門的事,也會提到我的名字,但說事人大多搖頭,以示可惜。

“蒼崖門的駱福如,長的是真真一張好臉,體態婀娜,走路如有春風拂面,雖然潯陽城出美人,但如此靈氣的到底還是少見,只可惜毀了,她洞房花燭當夜,穆府四少爺就殺了自家人,那駱福如也不知去了何處,八成也是凶多吉少。” 茶館是個打發時間的是非之地,這種話,真真假假都沒人追究,全當作笑話,這壺茶幹了,這故事也就忘記了。

我總想從流言蜚語裡知道一些線索,比如穆懷春死還是活,在南疆還是在江南,但故事大多數停在穆府滅門那一夜,後面的都是胡編亂造。

但是即使知道多半是假,我還是會認真去聽,至少還有點希望在。

不知道什麼時候,穆懷春的生死成了我心上一根刺,他是我身邊,第一個被我目睹着遭遇不幸的人,就這樣耗着時間聽下去,出神時望見紅色的餘陽侵入了街口,便知一日又過去了。

這三年,我在潯陽城,但這三年,我也不在這裡。大多數人都說,駱福如死了。

我十八歲生辰的那日,駱生大關山門,決定爲我慶賀三日,酒過三巡後,他醉醺醺的揹着小豆子滿屋轉,門生也吵吵鬧鬧,一個接着一個敬酒,我只得以茶帶酒,大半時間都在往茅廁跑。

那夜正是夏季最好的時候,花都開了,蟲兒也活了,我疲軟的躺在院中的草地上,懷裡抱着從後廚偷來的燒雞酒,三年了,萬事都值得借酒消愁。

夏夜星空成片,掛於樹梢如鶯鶯燕燕,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安寧中,有人說了一句:“草裡有蛇,別躺在那。”

“姑奶奶心情不好,別吵。”

並未聽到下一句,我便回頭張望,這一望竟有些發癡。

那人站在檐下燈籠中,眉眼深凝,鼻骨窄直,燈籠的光在他眼瞼下留下一片紅,彷彿也沾了點酒意,只是那件道袍還是從前的,顏色舊了些。

已經三年了,我變沒變,不能自辨,邵爵卻一點沒變,只是少年郎的稚氣早已不見了。

他目光凝結,又看了我一寸,“那你就自己躺着吧。”話畢卻也不走。

我不自在的躺下,又坐起來,“我在草叢裡看星星看月亮,你在這看什麼?”

“我想看看你,”他頓了頓,目光停在我臉上,“何時會被蛇咬。”

夏季的夜裡不怎樣安寧,此起彼伏的蟲鳴非常吵耳,酒也喝完了,我沒精打采的枕在酒罈子上,回頭一看,卻見邵爵還是站在那裡,在這一個時辰裡,他一步也沒挪,連那根頭髮絲還粘在睫毛上。

我想了想,“小哥,你出去可不要說,不要說我在蒼崖門。”

“你在外面殺了人嗎?”我沉默中再次躺下,卻聽他又道:“我這三年不在江南,去了北方療傷,這裡的事情我並不清楚,如果你有什麼想說的,可以和我說,如果覺得不能啓齒就不要講了。”

養傷,難道是三年前爲救我而被穆懷春刺中的那兩劍嗎?我知道穆懷春下手果斷,且又狠毒,但不知道會把人傷的那麼重。

“你的傷都好了嗎?”

“早就不能練劍了。”我一愣,卻聽他說:“手已經不方便拿劍了,我早已轉練暗器,飛鏢小刀有幾分意思。”這一句沒事,大概是安慰我的,看來這傷勢真的是因爲我。

院門外正走過幾個丫頭,我連忙喊道:“快拿好酒來敬英雄。”

他擺手拒絕,只道:“我在等我師父,片刻就走。”

片刻就走,重逢就是片刻罷了,連一點閒言閒語都不可能有,桂樹下一個道士跑來,“師弟,師父叫咱們下山。”

我連忙撐起身子,拍膝上的泥,“我送送你。”待擡頭,他不知何時已停在我面前,眉目比夜空還要清晰,他的手卻滑過我耳廓,捏起一縷髮絲,然後張開手心,裡面是一隻螢火蟲。

他把它放在我食指上,低聲說:“我走了。”

我望着他背影,突然想跑上前去問:我害你不能提劍,你是不是恨死我了?是不是看到我就想把我往死裡揍?

一起離開的道士回頭看我一眼,“眼熟啊,是那個駱小姐?”

“是孿生姐姐。”

邵爵也變了,撒起謊來很像那麼回事。

事後我聽門生說,近來伏羲教越來越囂張,暗殺了不少中原有名人士,有名人士又大多與各大幫派人物有些七大爺八大姑的牽連。

這一下觸怒的是整個江湖,這次江湖盟商議後,便請眉君道人此次前來與駱生商議,看可否借蒼崖門的名氣倡引各大派作聯盟,一起抗擊□□。

“這些人無非是想抨擊別人,又捨不得損自己的兵,就以道義之理來說服別人,希望別人做了槍頭鳥,自己就能躲在暗處,如果討伐敗了,責任也不必自己獨擔,更損不了什麼兵,倘若勝了,自然是享受榮耀了。”

小豆子含着肉包子不住點頭,“娘,你是個論理大家。”

大家不敢,雜家我勉強算的上一個,我憤慨,是因爲我知道按照駱生的個性一定會答應,面子啊面子,男人的面子天下無敵,果真,翌日我便得知,駱生遣人快馬加鞭去回覆了眉君道人。

自那以後,反對並殲滅魔教,成了蒼崖山莊的頭等大事,但我唯得苦笑之嘲笑之,這着實是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蓋,還自我催眠,說味道真香啊。

江湖盟得了八大派鼎力支持,便邀約座談,計劃如下,八大門派各派出一名弟子,一共八人,組成先遣隊,前去尋找伏羲教的主壇,再回中原,率衆人直搗黃龍,聽起來這麼簡單,實施起來卻是困難重重。

駱生:“觀此魔教,自遠疆起,在三年內延至江南左岸,所到之處民不聊生,我們身負重擔,必須拯救蒼……哎小福,你聽見我說話沒,坐起來坐起來。”

夜半三更的,我隔着門對駱生道:“我拯救蒼生?誰來拯救我啊!”

我自是高估了駱生對我的期望,他在門外熬了我一夜,原來並不是讓我去拯救蒼生的,而是讓我拯救一下沒帶盤纏就出門了的蒼崖門門生。

孟老三是此次江湖先遣隊的一員,也着實是個笨蛋,千里迢迢,他居然兩袖清風的上路,若叫其他七個門派看見,豈不會笑話蒼崖山莊窮酸。

另外,明日山莊內所有的男子都要切磋武學,莊中唯一不是男子的是我,唯一不會使劍的也是我,我是閒人一個,在駱生看來,這種挽回面子的送錢行動,當讓我拿下,重點是我扛不住當時睏意,無奈答應了下來。

翌日天朦朧,我剛跨上白馬,小豆子便舉着驚香劍前來,死活要陪我同行,說是外面有危險,要掏心掏肺陪我生死與共,我心道送一把盤纏而已,算不得大事,帶上他是可以的。

誰知剛答應下來,他就雙手托腮,舉起小肉臉,眨巴着眼睛,“等會兒路過街口,給我買串糖葫蘆唄。”

一路北行,很快就出了潯陽城,走在了郊區,馬走的不快,直到日落西斜,我們才穿過沒完沒了的樹叢,到了江水南畔。

江灘茫茫一片白,霞光從對岸延伸到眼前,漁舟往來,沙鷗點水,真是夢境美景, 而對岸正有一隊人馬同行,馬上身姿均是挺拔,衣襬隨風飛揚,全是有爲青年。

原來我們晚了一步,先遣隊已經渡過江,到了對岸。

小豆子:“娘,怎麼辦。”

我策馬狂奔,“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