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行雙手捧着成帝的賜字,帶領王府衆人走了進去,欲到前廳將它高高懸掛起來,向世人展現成帝的厚愛,及他對成帝的尊敬。
蕭予綾卻站在原地不動,任憑人流從她兩旁經過,最後大家皆散去,獨留下秀荷陪着她。
她怔怔的看着茫茫雪地,那上面的車輪、馬蹄和腳步的印記被雪花一片一片、一層一層重新加以遮蓋,漸漸淡了下去。就好似到塵世間來了又走的人一般,其實都不會永久存在,總有一天會被大家所遺忘,誰也不能留下。即便有存在過的痕跡,也總會被其他東西所掩蓋。
想到這裡,蕭予綾的心空空一片,眼睜睜看着自己在乎的人一個個遠去,她發慌,想要伸手抓住,可卻悲哀的發現自己是如此的無力,只能看着,除了看着什麼都不能做。
“王妃,王妃……王妃!”
待聽到一旁的秀荷詢連聲喚她,她方纔回神,思及剛纔竟然對着雪地惆悵,不禁自嘲一笑,難道是因爲有了身孕,所以忽然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見她自顧自的搖頭,一旁的秀荷又道:“王妃,你看大家早已回去,不如我們也回去吧。現下天寒,王妃在這裡站了快半個時辰了,小心凍壞了身體。”
聞言,蕭予綾後知後覺的發現雙腳已經凍得發疼,好似生了根一般,擡起來十分吃力;而雙手木木然,僵硬得如同冰塊,全然沒有了知覺。
秀荷發現了她的不適,上前小心扶住她,慢慢往王府裡走,輕言細語的說道:“王妃今天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難事?王妃若是有什麼不順心地方,或許可以跟奴婢說說,奴婢雖然愚鈍,興許也能派上用場,想些主意幫王妃排憂解難。縱使奴婢無能,王妃還可以請王爺做主,何必苦了自己和腹中的小主子呢?”
蕭予綾一愣,見秀荷問得十分認真,連忙搖了搖頭。
秀荷卻是不信,又勸道:“王妃,別怪奴婢多嘴,王妃如今是有身子的人,有心事可不能憋在肚子裡,傷神又傷身呀!”
蕭予綾無奈,她不過是因爲周炳前來所以早些出來等候,又因爲他的匆匆離去難免有些悵然,怎麼在秀荷眼裡就成了憂心忡忡呢?
她搓了搓冰冷的雙手,面無表情的回答:“秀荷,你誤會了,我無事。”
她這次說得真誠,但秀荷卻不相信,在秀荷看來,她方纔明明還是一副愁容,現下卻硬說自己無事,這定是心裡難受卻不願意說。且,越是不願意說的事情,越有可能是大事!
因爲知道王爺離不開她,縱使開始對她這個王妃不是很喜歡,秀荷現下也改變了態度。加之,侍候她的時間久了,兩人之間難免會生出一些感情來,見她如此,秀荷自然不敢大意。
秀荷扶着她邁進門檻,想了想,小心翼翼的問道:“王妃可是因爲平陽縣子的事情而難過?”
聞言,蕭予綾倒也沒有否認,周炳的事情秀荷從頭到尾都很清楚,自然也清楚周炳當初之所以請命進京皆是爲了她,她實在沒有遮掩的必要。
她頷首,抿了抿脣,閒話家常的問道:“秀荷,你說阿炳他在宮裡生活得好嗎?”
秀荷知道她雖然在問自己,其實只是尋求安心,希望能從自己的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
秀荷一笑,道:“自然是好的。”
“你何以如此肯定呢?”
秀荷發現她依舊沒有安心,遂起了安慰她的心思,順口便答:“縣子既然能夠請命出來看王妃,便說明他在宮裡極得寵……”
話說到一半,秀荷的聲音越來越小,忙看向她,發現她圓睜雙眼、不可思議的看着自己,不由緊張起來。
蕭予綾的眼睛一眨不眨,用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眼神看着秀荷,看得對方不敢直視她,無措的將視線瞥向路旁的枯枝。
好半響,蕭予綾方開口說道:“秀荷,方纔你說的話再重複!”
“王、王妃,奴婢剛纔沒有說什麼。”
“是嗎?可我明明聽見你說阿炳可以出宮來看我,便說明他極得寵。難道,這話你根本沒有說?還是說,我已經年老體弱到耳朵失聰的程度?”
“王妃沒有聽錯,只是奴婢口笨說錯了而已!奴婢的意思是說,大周朝人才濟濟,縣子能夠從中脫穎而出,得以擔任傳旨的重任,定是深得陛下寵愛!剛纔王妃也見到了縣子現下意氣風發的模樣,該爲他高興纔對,在宮裡只有極得寵的主子才能如此!”
蕭予綾目不轉睛的看着秀荷的雙眼,好似看見了獵物一般,面無表情的問:“是嗎?”
秀荷雖然面上鎮定,眼珠卻忍不住在眼睛裡漂浮,答:“當然!”
蕭予綾冷冷一笑,道:“秀荷,我不傻,你最好記住了,任何時候也不要妄想把我當做傻瓜!”
“王妃睿智,勝過許多丈夫,秀荷敬佩尚且來不及,如何會把王妃當做傻瓜呢?”
“哦?那你爲何要如此圓謊?方纔你說的明明就不是這個意思,你以爲我聽不出來嗎?”說完,也不等秀荷回答,她不禁提高了聲音,一字一句的道:“你方纔的意思是,周炳此次出宮是爲了看我而來,而所謂的傳旨賜物不過是個藉口而已!”
“王妃、王妃真的誤會了,奴婢……”
“秀荷!”蕭予綾冷冷打斷了她支支吾吾的解釋,咬牙切齒的說:“我原本就覺得不對勁,現下終於想明白!阿炳雖然是受了封的縣子,可畢竟沒有實權,是個名符其實的男寵而已。這傳旨的事情,無論如何也是輪不到他的!”
秀荷不再狡辯,垂着腦袋,模樣十分沮喪。
見狀,蕭予綾的心口好似被利刃狠狠刺了一下,令她眼中再次生出了淚意,幽幽說道:“若你不說漏嘴,我怕是一時半會想不到,如今倒是要多感謝你,讓我不至於做個傻瓜,被矇在鼓裡。”
“王妃……”
她沒有理會秀荷,徑直又輕輕說:“周炳本應該呆在宮裡,做個安分守己的男寵,卻自動請命前來傳旨……定是爲了見我一面。如果,他是率性而爲就算了,偏偏你早就知道……或者換句話說,其實這一切王爺早就知道,或許周炳今天能夠領到這份傳旨的差事,其中還有他不少功勞。”
“王爺也只是希望能討王妃一笑而已!”
“討我一笑?”蕭予綾連連搖頭,道:“秀荷,你到了現在還不肯說實話嗎?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必再遮遮掩掩呢?”
秀荷也嘆了一口氣,認命的說:“王妃,木已成舟,多想無益。但願縣子他不負王爺厚望,達成王爺託付之事。那時,*厚祿、榮華富貴自然是少不了他的。但無論如何,他竟然答應了王爺,想必也是考慮到富貴險中求,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事情,王妃不必再爲他擔心。”
“哼!”蕭予綾嘴角露出譏諷的笑容,道:“*厚祿、榮華富貴?秀荷,你自幼長在宮裡,豈會不知道其中的利害關係?王爺讓阿炳做的事情,無論成功與否,阿炳絕對不會有好下場!而所謂的榮華富貴,阿炳現在便可以享有,雖然不一定長久……”
說着,她閉了閉眼睛,無力的低喃:“他做這一切,說到底還是因爲我……”
蕭予綾最後這一句話說得極輕,因爲羞愧而使她沒有力氣。她當初給周天行出一個鷸蚌相爭的點子時,就已經想到,要給成帝下毒十分不易,不是一般的暗人所能完成,周炳無疑是最佳的人選。
秀荷斜睨她,見她面色沉重,愧色盡顯,怕她阻撓大計,忙道:“王妃,如今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王爺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當初王爺爲了王妃而斬殺於尚書,無形中招惹了許多麻煩和政敵,現下王爺已經是左右爲難、進退維谷、若是再不行動,一旦給萬家或者陛下尋到機會對付王爺,屆時莫說是大事,便是王爺的性命怕也難保。請王妃體諒王爺,也請王妃爲小主子們着想!”
聽了秀荷這一番話,蕭予綾只覺得從*到胸腔都是苦的,苦得她雙眉緊蹙,雙拳緊握,尖利的指甲死死扣到了肉裡……
這是一個難以抉擇的問題,若是她阻止,無異於親手毀了周天行的一切;若是她不阻止,無異於親手將周炳推進了萬丈深淵之中。
秀荷說周天行進退維谷,其實她蕭予綾纔是真正的進退維谷,進也不得進,退也不能退,怎一個難字能解?最爲諷刺的是,這困住她的谷還是她親手所挖!
她想不管不顧的去追周炳,畢竟現下雪大,馬車行得極慢,說不定她能追上,令他打消幫助周天行的念頭;她也想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就此進到屋裡,只管做好周天行的妻子、做好孩子們的母親。但她又怕見到周天行,更怕以後想到周炳而良心難安。
好久好久,她終究還是做了一個自私的決定,無論是爲了自己,或者爲了孩子,她都不能阻止這件事。
她看向秀荷,見對方依舊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她勉強一笑,道:“你不必擔心,這件事我不會阻止的……”
聞言,秀荷鬆了一口氣,道:“王妃大義!”
這樣的讚美,無異於狠狠扇了她一耳光,讓她羞得只恨面前沒有地洞可以一下鑽進去。
所謂的大義,都是騙人的東西。起碼,她此刻做出的抉擇並不是爲了什麼家國天下,不過是她兩害相權取其輕的結果而已!
她擡首,看向漫天的飛雪,眼神悠遠,道:“秀荷,你說王爺會成功嗎?”
“當然!王爺纔是真命天子,當初未能繼承皇位是被奸人所害。奴婢相信,蒼天和周家的鬼神皆會庇佑王爺的,先皇和先後也會庇佑王爺的!”
蕭予綾卻是不相信這些話的,這天下誰也不會是天子龍孫,不然就不會有這改朝換代的事情了。她冷冷笑了一下,沒有將這個想法說出來,而是認真的說:“秀荷,你幫我轉告王爺一句話。”
秀荷一時間有些詫異,也不領命,徑直問:“近來王爺時常到王妃的屋裡來,王妃爲何不等見到王爺時……”
不及秀荷說完,她便打斷她的話,道:“我現下不想見他,這段時間都不想見他!”
秀荷抿了脣,沉吟片刻,無奈的俯首,道:“王請說!”
“你告訴王爺,請念在我和孩子的份上,無論如何要保住阿炳的性命。如若不然,我怕是這一輩子也無顏和王爺相見!”
她話落,秀荷眉頭皺了起來,道:“王妃此話實爲不妥,王爺是行大事的丈夫,自然要以大局爲重,王妃怎麼可以爲了一個閹人威脅王爺呢?”
蕭予綾聽出秀荷輕慢周炳的心思,卻也難得在這種小事上和她理論,輕輕搖了搖頭,答:“不,不是威脅!”
“不是威脅?”
“不是威脅,這是請求!我想和王爺白頭偕老,但如果阿炳出了事,我的良心難安,縱使留在王爺身邊怕也沒有幸福可言。”說到這裡,她微微一頓,思考了一下,又道:“你再告訴王爺,說我的心思他應該明白,除了他和孩子,這世間只有阿炳是我的親人了!”
蕭予綾的話令秀荷一驚,尤其是她不惱不怒卻無比認真的態度,讓秀荷感到了沉重。秀荷心口有些堵得慌,張嘴欲言,腦中卻一片空白,根本找不到話說,只得愣愣的看着蕭予綾。
她戴冠、穿袍,宛如丈夫一般立於風雪之中,雖然不是頂天立地,卻讓人無法質疑。一瞬間,秀荷產生了一種錯覺,在這風雪之中,她面前的人好似隨時會生出翅膀,如同山海經中的鯤鵬,展翅一飛,扶搖萬里,從此後讓人再無蹤跡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