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宵睜開眼睛的時候, 只覺頭昏腦漲,渾身痠疼,不知今夕何夕。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白色的天花板。白得無垢, 如同他昏迷前最後一刻看到的多雄拉山, 安靜且沉悶。直到一縷裹着暑氣的風自窗外拂過他的臉頰, 他才撿回了一絲活着的實感。
這一絲微弱的實感在他的目光觸及顧停雲熱切的雙眼時, 忽而又如風般飄散了。喻宵以爲自己在做夢。
他彷彿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從高聳的雪堆轟然崩塌開始, 到天地間闃寂一片,再到被一個人小心翼翼地揹着,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下巍峨的雪山, 聽到那個他日夜思念的聲音爲止。夢的結局太美,他從未有過這般的幸運, 所以只能認爲這是一場生命終結前的幻夢, 是他從人世間帶走的唯一一件東西。
直到他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再次聽到那個聲音。
“謝天謝地,你沒事。”顧停雲在他耳邊輕聲說, “對不起,我遲到了好久。”
丟失的時光一寸一寸地沉澱在長久的寂靜裡。一呼一吸之間,是從前錯過的成串的四季。
暮色漸起,天邊亮起一顆星星。而顧停雲主動擁抱的人終於也伸開雙臂回抱住他,比任何一次擁抱都要熱烈、都要用力。恍若隔世的沉默之後, 他久違地聽到喻宵的聲音。
“你來了。”他說。沉悶的聲音底下是汪洋千頃。
“是啊。我接到你了。”顧停雲俯下|身吻他的額頭, 虔誠如朝聖般, “親愛的。”他緩緩地一字一句道。
夜裡去廚房倒水的時候, 他心底油然而生一股不好的預感, 這讓他一刻都沒法再等下去,腦子裡只有“必須立即去見喻宵”這一個念頭, 什麼也沒考慮,不管三七二十一趕到了省電視臺大樓,出乎意料地看到其中一層樓亮着燈。
他上樓之後見到了心急如焚的何言,被告知臺裡派往墨脫的拍攝組在多雄拉山上遭遇雪崩,全員失聯,當地已經派出搜救隊進行緊急救援,臺里正要帶一隊人連夜趕過去。在顧停雲的懇求下,何言同意帶上他同行。
“我還以爲是夢。”喻宵聽完之後喃喃道。
“我想也是。”顧停雲說,“確實有點不可思議。”
“是你把我背下山的?”喻宵問。
“雖然我很想回答‘是的,是我’,”顧停雲摸了摸鼻子,訕訕地笑笑,“但我沒這個能耐。是搜救隊把你們帶出危險地帶之後,我才把你接過來的。”
喻宵說:“你可以不用那麼誠實。我只記得你來了。”
“搶佔功勞非君子所爲。”顧停雲說,“好歹我也走了一段你走過的路,足夠了。”
喻宵只是淡淡地笑,不說話。而這樣的笑容顧停雲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了。
他心念一動,問:“所以你爲什麼一走了之?爲了跟過去告別嗎?……中二少年嗎?”
“嗯。”喻宵不假思索地答道。
顧停雲愣了一秒,而後定定地看着他,“我也在你的‘過去’裡面,你連我也不要了嗎?”
“不。”喻宵搖了搖頭,“我……”
“你什麼?”顧停雲佯怒道,“話不要說一半,我脾氣不好。尤其現在,很不好。”
喻宵看着他,表情有點無措。
對上那雙看似冷淡實則惶惑的眼睛時,顧停雲的心臟像是被紮了一下,尖銳地疼。他撫上喻宵好不容易恢復血色的臉,柔聲道:“我知道,是我不對。我應該早點說出來,然後死命拉住你,哪兒都不讓你去。”
他想了想,又改口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有病態的佔有慾。我是說,在你難過的時候,我應該二話不說把你圈在我身邊,不讓你亂跑。”
喻宵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淡淡說:“我放不下你。”
顧停雲愣了愣,鼻腔發酸。他擡起手,揉了揉喻宵有些凌亂的頭髮,眼神溫柔。
“對不起,阿宵,浪費你這麼多年。”他在喻宵的耳邊輕聲說道,聲音溫柔得像廣闊而湛藍的海。
“嗯,你的確浪費了我很多年。”喻宵握住了他的手。那麼用力,指節都發白。
他把顧停雲拉進自己懷裡,與他額頭相抵,望進他的眼睛裡面,眼底的暖意多得好像要漫漶出來。
“可是,停雲。”
他輕輕地喚了一聲,低啞的嗓音似有魔力。溫熱的氣息噴在顧停雲的臉頰上,讓他頓時燒紅了眼角。
“如果真的有來生,下一輩子,我還想用來喜歡你。”
語畢,他吻上顧停雲的脣,淺淺地吮吸一陣,舌頭捲了進去。
顧停雲心跳得厲害。他勾着喻宵的脖子,熱烈地回吻。心臟被互通心意的歡喜死死攫住,呼吸也變得困難。
情至深處,顧停雲不住地流起了眼淚。滾燙的淚水貼着兩人脣瓣相接處汩汩地滲透進去,鹹澀的滋味在口腔裡漫延開來。
這一天,在多雄拉山的山腳下,常年漂泊的遊子終於找到了整個餘生都可以駐留的原鄉。沒有人孤獨,沒有人不安,沒有人不得不一個人上路。
喻宵有理由相信,今後的每一天他晚歸時,都會有一盞燈亮在那裡等他。
“人生說短也有好幾十年,說長卻也沒那麼長。人們總說‘來日方長’,但沒人知道來日究竟有多長。所以,停雲。”他鄭重地說道,“跟我在一起。”
“你說真的?”顧停雲吸了吸鼻子,嘴角忍不住上揚。
“千真萬確。”
“那,好啊。”顧停雲笑得燦爛,俯下身子,在喻宵的眉心落下輕輕一吻,“不過有點遺憾,我以爲會是我先問出這句話的。在重要的事情上,我好像總是遲到。”
“遲一點,可能是最好的時機。”喻宵說。
顧停雲勾過喻宵的脖子,狡黠一笑,煞有介事地念道:“你道是知情只有閒鶯燕,我卻也知君用心如日月啊。”
喻宵笑着搖了搖頭,“有點酸。”
“咿,娘子——”顧停雲拖腔拖調道。
喻宵輕輕一按他的腦袋,“沒個正行。”
顧停雲順勢蹭蹭喻宵的頸窩,“哎,你是我的了吧?”
喻宵揉了揉他的頭髮,“傻。”
顧停雲不放心地問:“不再老想着去別的地方了?”
“不走了。就呆在這裡。”
顧停雲點頭,“好,我信。”
喻宵湊在顧停雲耳邊低低地說:“那,再讓我親一會兒。”
顧停雲彎起了眼睛,“好啊,來。”
喻宵出院那天晚上,跟顧停雲還有周鈺、袁千秋一起吃了頓飯,喝酒的喝酒,喝茶的喝茶,閒話家常。喻宵跟顧停雲都沒想過跟任何人隱瞞彼此的關係,所以不可避免地被兩位好事者起鬨了一番,一頓晚飯在融洽又愉快的氛圍中收場。
回家洗完澡後,喻宵坐在沙發上翹着二郎腿看書。顧停雲愜意地枕着他的腿,臉頰貼在棉質睡褲柔軟的面料上,舒服得很。
電視里正在放週末的綜藝節目,音量調得很低,偶有輕輕的笑聲從裡面傳來。
顧停雲跟剛吃飽的貓咪似的,懶洋洋地眯着眼睛,跟喻宵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我跟你說,高一的時候千秋在學校貼吧認識了一個女生,聊着聊着還挺合拍。對方問他身高多少,他說180。那女生問是正好嗎,他說他四捨五入了一下,其實是174。女生說有你這樣四捨五入的嗎,他說其實他173.4。按照他的方法四捨五入,那就是174。你說蠢不蠢?”
喻宵笑道:“他現在不止180了。”
“是啊。他潛力比較大,一躥就躥得比我都高好幾公分了。”
“嗯。千秋真是一個……”喻宵想了想,“硬朗的人。”
“硬朗?”顧停雲樂了,“他的心都快細成蛛絲了,硬朗只是表象。”
“硬朗跟心細可以並存的。”喻宵說。
顧停雲笑了笑,“他內心比較軟。”
“不是有句話說‘硬朗爲骨,溫情做魂’麼?”
“他要是知道你主動加入了他那個什麼‘袁吹小分隊’,不知道表情該有多精彩。”顧停雲按了按自己的脖子,“哎,疼。”
喻宵放下書,關切地看着顧停雲,“頸椎疼?”
“是啊。”
“躺的姿勢不對?”
顧停雲痛苦地擰起眉毛,嘖了一聲,“阿宵,記得起牀後不能馬上洗頭。”
“怎麼了?”喻宵問。
顧停雲指指自己痠痛的後頸,“我洗了之後,是這個樣子。你洗了之後,也會是這個樣子。”
喻宵聽着他胡亂改編的霸王洗髮水廣告詞,無奈一笑,“我幫你揉揉。”
顧停雲閉上眼睛,感受着喻宵輕重得當的按摩手法,眉頭漸漸舒展開來,臉上寫滿了滿足。
宛如相愛多年的老夫老妻。
而他們都知道,他們一定會相愛多年,一起走到時光優雅老去的風景裡去,耳鬢廝磨過無數個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