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夫人走在回正堂的小路上,身畔奼紫嫣紅圍繞,心中卻是舊日記憶翻滾,直恨得滴血!
她永遠都不會忘記,十七年前的那個冬天。
那時她還是京城裡人人欣羨的何家大少奶奶,公公是兩朝皇帝盛讚過的大理寺正卿,加銜一品大學士,位高權重,丈夫是朝堂上最年輕的禮部侍郎,前程遠大。
她出身河東名門路氏,生下兩個嫡子,又妻憑夫貴,早早得到了朝廷的誥封。
結縭十餘載,丈夫更是連一個妾室通房也無,夫妻恩愛和睦,年過三十又身懷有孕,事事如意。
像是得到了老天所有的眷顧,一個世家女子畢生所能得到的幸福,她全部都得到了。
那時候的何家大少奶奶,在京城的貴婦圈中,多麼耀眼,人生是多麼璀璨!
可她後來總想起來一句話,將欲取之,必固與之。
老天要奪走她所有的幸福快樂,奪走她人生裡所有的光芒,自然要把她捧得高高的,那樣,才摔得痛快,是不是?!
何大夫人一步一步地走着,臉上的淚水縱橫遍佈。
身後的丫鬟垂頭跟着,只覺得不對,卻不敢上前。
直到何大夫人的心腹樊嬤嬤從正堂迎了出來,一眼看去,大爲震驚,一把扶住了滿面恍惚的何大夫人,才驚覺夫人的手,都是冰冷冰冷的。
她擡頭看了看天上紅豔豔的日頭,連忙扶着何大夫人回了內室,又打發了丫鬟下去,這才送了杯熱茶到何大夫人手上,憂心忡忡地替她拭淚:“夫人,您,您這是怎麼了?”
何大夫人的思緒卻一直飛回了先帝昭和三年的冬天。
“阿樊,先帝昭和三年的冬天,開始的時候,到底冷不冷?我總記着,後來冷極了。”
何大夫人捧着略有些燙手的茶杯子,神色恍惚地問道。
樊嬤嬤身子一僵,昭和三年……那自然是極冷的,可那時候貂裘加身,滿身榮華的夫人,怎麼會冷呢?
是心冷吧?樊嬤嬤心裡一聲嘆息。
“阿樊,那個時候,你是知道的,我多歡喜啊,你還記得我腹中的那個孩兒嗎?她是個乖乖巧巧的女孩兒呢,雖然生下來就沒了,可是我看過一眼的,可乖了呢,不哭,又不鬧,是個貼心的小棉襖呢……”
靜謐無聲的內室中,何大夫人的聲音平穩卻空洞。
“可我那時候卻也沒想過,原來她是留不住的……那樣的時節,她怎麼留得住……”
聖眷優渥的大理寺正卿何慶之被皇帝連夜召進宮中商議國事,出宮的時候,卻掉進了太極殿外的金河,寒冬冰冷刺骨的河水生生把一個身體康健的重臣一夜之間變成了病痛纏身的孱弱老人。
何家的頂樑柱,就那麼轟然倒下了。
那時候,她雖然也慌張,可是想想,到底丈夫也是禮部侍郎,何家的家世也都還在,她不怕的。
“我總以爲,我一生都有福氣,她是我的孩兒,也定然是有大福氣的……阿樊,那個時候,我人前得意,你有沒有覺得我很可笑?或是別人都覺得我很可笑?”
何大夫人忽然有些慌亂,擡起頭懇切地看着自己的老僕,尋求一個答案。
樊嬤嬤硬是擠出了幾絲笑意,從何大夫人手中接過了茶杯,緊緊握住了何大夫人的手,寬慰道:“不會的,怎麼會呢,這世上,沒人知道的,旁人眼中,您是何家的大夫人,雖然如今老爺不做官,但何家的根基還在,誰敢小瞧了您?”
“誰敢小瞧我?人人都能小瞧我!日日看不起別人家攏不住丈夫心的女人,最後我的丈夫,卻抱了一個外室子,來打我的臉!我這輩子的臉面,都丟光了!”
何大夫人忽然激動起來,彷彿回到了丈夫站在她面前的那一刻!
公公重病在牀,丈夫卻沒有在一旁侍疾,消失了兩天,回來就抱了個孩子給她!
“玥娘,是我對不住你,可他,他畢竟也是我的兒子啊……”
那個襁褓中白白胖胖的男嬰,和丈夫愧疚的眼神,一道擊垮了她,她如同五雷轟頂,情緒激盪之下,立刻就發動了,腹中的孩子早產。
她知道是個女兒的,昏迷過去之前,她是聽到了穩婆的惋惜聲的!
“阿樊,他不光打了我的臉,還把這個孽子硬塞給我,讓我被人打落了牙齒還要和着血吞下去,我的一輩子,都被這個孽子毀了!他就是何家的災星,就是因爲他,我活生生變成了個笑話!”
何大夫人把身邊高几上的茶具全都拂落在地,一陣瓷器碎裂的聲音都沒讓她的恨意和怒火下去半分!
“他把我當傻子,把所有人都當傻子!我只恨我那時的軟弱,我恨我爲什麼三天都沒有醒來,我恨我自己!我路容玥就是個傻子!”
她聽到穩婆的那句“可惜了的,要是活成了可不就兒女雙全,萬事如意”了,她聽得真真切切,可是她太沒用了,整整昏過去三天!
三天之後等她醒來,孃家在京城的人,都已經上門來道喜了。
滿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她路容玥洪福齊天,居然又生了個嫡子,一舉生三男!
wωω● ttκā n● CO 孃家人坐在她的牀前,抱着那個孽子,笑得合不攏嘴,直誇她給路家人爭臉!
她難以置信地聽着,卻一個字也辯駁不得。
“阿樊,有時候我在想,我這麼多年的恨,能怪誰呢,只能怪我自己是不是?曾經我最引以爲傲的事情,就是我出身名門世家,是尊貴的世家女……可是我一早卻不知道,世家女,高門媳,最是悲哀不過。我若是蓬門小戶的女子,那我無論如何都要鬧一場,拼着沒臉也不能吃了這個啞巴虧!”
何大夫人眼淚止不住地流着,看起來又狼狽又可憐,可她說出來的話卻帶着刻骨的恨意:
“可是我是路家女啊,我是禮部侍郎的夫人,朝廷親封的三品淑人!若是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的丈夫私養外室,還以外室子冒充嫡出,若是被人知道我路容玥其實連自己的丈夫都沒看住,連自己的女兒都保不住,何家的族聲名譽,路家的百年名譽,是不是都會毀於一旦?我親生的大郎和二郎,又該怎麼辦?”
“我爲了他的官位,爲了何家和路家的名聲,爲了我的兩個兒子,我忍了,生生忍下了這口氣啊!可是阿樊,你知道這十七年來,我是有多想一把掐死這個孽種嗎?我恨不得他摔死,撞死,吃飯噎死,喝水嗆死!可他偏偏要時時在我眼前晃悠,刺我的眼,挖我的心!”(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