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這峰迴路轉,讓趙樸真微微長開了嘴巴,半日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應夫人看出了她眼裡濃重的戒備來,微微一怔,又笑道:“你放心,應無咎帶着兵在外呢,我就是讓你陪陪我說說話罷了,只要你不願意,我絕不會強迫你做別的什麼事,你若不放心,我可以發個毒誓。”
趙樸真搖了搖頭,眼前的女子,應該經歷過很可怕的事情,而在經歷了毀容之後,她仍能讓手掌兵權的節度使對她不離不棄,九個義子對她百依百順,對人不卑不亢,其心性之堅忍,手腕之強硬,豈是一般女子可以相比的?不能以常理度之。
應夫人笑着給了她一點時間:“你可以先回去和你們的宋先生說一說,再做決定也不遲。”
趙樸真想了下,剛要起身告辭,忽然門口一個小丫鬟匆匆跑進來低頭道:“大人剛剛從軍營巡視回來,聽說秦王使者在內,便直往內來了。”
應夫人一愣,臉上浮現了一個微笑,這時已聽到了馬靴聲響起,趙樸真看過去,便看到了一個樣貌極雄偉的高大男子大步走了進來,他身上披掛着全套鎧甲,佩着沉重的刀鞘,手裡還持着馬鞭,他步子邁得很大,大步流星,刀鞘哐當哐當地拍打着腿上的盔甲,走進來的時候沉聲道:“是誰趁我不在打擾夫人……”話未說完,他目光已和趙樸真對上,然後忽然就卡住了,雙目圓睜,張口結舌,整個人好似怔住了一般。
應夫人站起來迎上前笑道:“是我看這位女官站在門口,這大太陽地的,曬久了怕不是要生病,便讓人問了問,知道是秦王身邊的使君,便請她進來聊聊,夫君莫要嚇壞人家小孩子了。”
趙樸真起身施禮道:“趙樸真見過應大人。”
應欽啊了一下,整個人有些遲疑地轉頭看着應夫人,猶豫地問:“是這樣嗎……秦王身邊的女官?”
應夫人微笑着道:“是啊,我看這孩子長得可喜,說話也有趣,便想着昔日正遺憾我膝下無女,突厥來了,夫君想必也不得閒,大郎二郎他們也要陪着夫君出兵,到時候留我一人在范陽府裡,可無聊得緊,便想着若是這位娘子答應,便留這府裡在身邊陪我一陣子呢。”不知爲何,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明明是笑着的,聲音卻微微的有些顫抖,有些類似於哽咽一般。
應欽在應夫人面前果然十分唯唯諾諾:“夫人所說甚是,秦王殿下遣的人,果然不同凡響,我這就給那宋先生說說去。”
應夫人含笑道:“可先看看這位小娘子可願意陪着我不,我讓她回去先和宋先生說說呢,怕是秦王不放呢。”
應欽轉過頭看着趙樸真,大方道:“你回去和宋先生說,若是你留下陪我家夫人,我也可放心儘快出兵,去攻打突厥了。”然後想了想又補充了句:“外邊打仗正亂着呢,你這小娘子不好在外邊瞎走,戰場可不是好去處,還是在范陽陪着我家夫人,等我們將突厥趕走了纔好。”
趙樸真有些啼笑皆非,只是蹲了蹲身子道:“謝謝應大人,奴下去和宋先生請示後再給大人、夫人回信,先就此告退了。”
應夫人忙道:“我已命人治了一席精緻小菜,不如先用過了我再遣人送你回驛館。”
趙樸真笑道:“多謝夫人盛情,只是我今日出來尚未與宋先生說,恐他擔心,還是先告辭了,我會盡快給大人、夫人回話的。”
應夫人這才命身旁僕婦傳了轎子,將趙樸真送回驛館。
宋霑果然從軍營回來不見趙樸真,有些着急,忽然看到她回來,才送了一口氣,然後聽她說了前因後果,十分詫異,沉吟了一會兒道:“應該也不是爲義子的婚事,她畢竟才求娶上官家的嫡女……難道還真是你投了她的緣?應欽草莽出身,他的夫人,雖然不知出身來歷,但聽說頗有才華,他畏妻如虎的傳言也已傳了許多年了,按你所說她面容被毀,應欽仍待她如珠似玉,想必她果然對應欽影響頗大,無論如何,這都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
他看向趙樸真,臉上現了一絲內疚,趙樸真忙道:“我看那應夫人應無惡意,再說了,我一婢女,她又能在我身上得到什麼?我想,莫不是應家其實還是想投往秦王這一邊,但卻又怕太子那邊嗔怪,便想着隨便找個藉口?”
宋霑沉思再三,搖頭道:“也不是沒有可能,倒可試試看吧,我可將一隊親兵留給你使喚,只是內宅之中,親兵不好進入,倒只能看你自己隨機應變了。”
趙樸真點了點頭,兩人合計定了,宋霑第二日去和應欽交接,果然二話不說點兵兩路,即刻出兵,一頂小轎接了趙樸真進了節度使府,宋霑則上了馬車,趕回向李知珉交差。
宋霑趕到城裡的時候,李知珉卻早已回了前線,宋霑連忙又趕過去,路上遇到流匪,好在有兵丁相護,雖然耽擱了些時候,幾個兵丁受了些傷,到底平安到了朝廷中軍駐紮之地,宋霑一到便問王爺下落,說是王爺在帳內議事,傳他去問話。
宋霑到了王帳的時候,裡頭議事剛散了,帳內的將領正興高采烈地出來,一個老將認得他的,紅光滿面拍着他的肩膀大聲道:“能說動應欽出兵,先生真大功一件!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啊!我今兒算知道了!”
其他將領都笑着對他拱手爲禮,與之前那種對王爺帶來的謀士不冷不熱的態度大相徑庭,只有最後出來的高靈鈞,看到他悄悄拉了拉他衣袖,低聲道:“先生可要勸勸王爺,愛惜身子些……如今有范陽那邊出兵,咱們這邊也歇歇氣兒,王爺如今實在太……拼了些,雖說爲將者要身先士卒,方能讓下邊人心服,可也不能這般不管不顧地發狠啊,不僅戰場上拼,下來也是不停歇地安排籌劃,參詳軍情,幾日下來閤眼的沒幾個時辰,太不顧惜身子了,若真有個萬一,咱們這可不都白來了,先生千萬勸一勸。”
高靈鈞是秦王的心腹侍衛,自然是一心都向着秦王的,宋霑聽他這般說話,心一沉,走了進去,帳內人已走光了,只有李知珉坐在上頭,微微側着身子,看着面前几上的一局棋,十分入神,文桐看他進來,引他入座,倒茶,李知珉卻連眼皮都沒擡,只是將手裡的黑棋子在指尖翻轉着。
宋霑看了下棋面,有些看不明白,心裡又惦記着趙樸真,上前行禮道:“王爺,趙尚宮……”
李知珉伸手止住了他的話,仍然沒有看他,只是凝視着棋盤許久,忽然開口道:“能用的棋子太少了。”
他一開口,聲音嘶啞,宋霑嚇了一跳:“王爺嗓子怎麼了?”
李知珉將手中棋子投入棋盒裡,轉頭看他,宋霑更吃了一驚,只見李知珉眼裡全是血絲,嘴脣乾裂,面也沒好好修過,十分憔悴,他想起高靈鈞的話,忙上前道:“王爺,您是千金之體,坐不垂堂,還請多多保重身子,如今范陽節度使又已出兵牽制突厥,王爺可以鬆一口氣了,還是且歇歇纔是。”
李知珉接過文桐捧上來的茶,淺淺抿了一口,又看了眼宋霑:“趙樸真沒有回來?”此一行,他根本不抱希望,想着最多隻是能說動應欽出動個幾千兵力應應卯,聊勝於無,也能解解燃眉之急,可是,他們竟然做成了。不是表面上的出兵援助,而是實實在在的應欽、應無咎等范陽軍主力,出兵攻打突厥所佔的城,以自身的兵力來消耗牽制突厥,留給朝廷大軍最好的機會。
事有反常即爲妖。
他們究竟許了什麼東西給一方真正的霸主?
宋霑道:“應夫人頗爲喜愛她,留她在府中住着,說是陪伴幾日,併爲她說動了應節度使,出兵牽制突厥,我們此行,算是不辱使命。”
李知珉久久不語,臉上的表情森冷陰鬱,許久以後才低聲道:“太弱了。”
太弱了?是應家太弱?是趙樸真太弱?宋霑忖度着他這句話的意思,沒有接話。
李知珉低低道:“實在太弱了,所以每要獲得什麼東西,付出的代價對弱者來說,都太大。”帳內暗得很,只有一線陽光從帳頂射入,照得秦王臉上明明暗暗,臉色裡隱藏了太多的隱忍和不甘。
宋霑一旁看着暗自心驚,忽然驚覺,這位王爺,再怎麼運籌帷幄,老謀深算,他也仍然還是個沒有什麼資本的閒王而已——能用的棋子實在太少了,他能給出的條件也實在太少了,因此就連一個侍女,也要盡力而爲。他心裡微微惻然,安慰李知珉:“我看應夫人是頗爲喜歡她,且也說了,絕不會逼她嫁人的,應無咎等一衆義子,都出徵在外,想來,應夫人也不是那等莽撞之人,我也留了一隊親兵在那邊給她使喚。”
李知珉仍然沉默着許久,才道:“她那麼機靈,想必能自保。”但是,節度使夫人,憑什麼會喜歡一個王爺身邊的侍婢?憑什麼會因爲一個侍婢,就要這麼大的犧牲?
說不通,越說不通,越說明所謀甚大。
一個侍婢,甚至可能只是一個添頭。
一個小小的順便……比如自己的義子,納個王爺身邊的侍婢爲妾,看在出兵牽制突厥的份上,這麼小的要求,總不好不答應。
他們早已處於下風。
可是他現在只能贏。
否則,大概那丫頭,連當妾的資格都不會有。
應夫人眼睛裡含了笑容,似乎非常意外她這麼快便找回了自己的思路,隔着几案,在趙樸真對面坐下,伸出一隻柔軟而纖細的玉手示意:“尚宮是嗎?請坐下,我聽下邊人說,你是來拜訪犬子的?”
趙樸真哪裡敢說自己當初曾經騙了應無咎去劫了東陽公主的貨,只是硬着頭皮道:“我聽說應大人十分倚重應大公子,因此想請他勸說應大人。”
應夫人眼裡全是笑意:“你不是拒了和他的親事嗎?如何倒敢來找他說話?”
應夫人竟然知道!趙樸真一張臉漲的通紅,羞窘無地,低聲道:“此乃國家大事,與兒女小事無關,應將軍胸懷磊落,必是不會和我計較。”
應夫人看小姑娘一張臉幾乎紅得要滴血了,善意地不再提這事,親手替她倒了一杯茶放在她跟前,笑道:“小娘子果然胸懷天下,但是你沒有聽說過,應家的養子們,個個對義父是言聽計從,不敢違逆嗎?找犬子說服外子,那是說不通的。”
趙樸真道:“總要試一試……外邊如今國土流失,生靈塗炭,應大人怎能爲一己私利,忍看山河破碎凋敝?”
應夫人笑着提醒她:“我是說,你沒有聽說過范陽節度使畏妻如虎的傳言嗎?小娘子何不試試說服我,讓我說服應節度使?”
趙樸真驚喜擡頭道:“夫人可願意勸說應大人?”
應夫人搖了搖頭含笑:“不,如今看來我范陽若是出兵替朝廷大軍節制突厥,那可是吃力不討好的,我就想看看,秦王殿下,能給出什麼豐厚的條件。你之前想找應無咎,該不會是想挑撥他們父子生隙,就中取利吧?”
她言笑晏晏,言語之意卻森然如刀,趙樸真心下凜然,忙道:“夫人容稟,秦王殿下未曾有如此想法,不過是見過應將軍,覺得他頗有決斷,因此想請應將軍從中緩頰罷了!”
應夫人笑容不變:“那麼,秦王殿下想許我范陽何等條件?”
趙樸真肅然道:“異姓王,世襲罔替。”
應夫人愕然,忽然掩着嘴笑了一聲:“秦王,可不是皇帝——他是想代表今上嗎?今上如今可不能自主,這是想借這次拒突厥,順便籠絡人心?了不得,秦王不過才及冠吧?現在的孩子,可不得了。”
趙樸真其實也知道這個理由太可笑,便是李知珉這般走一步看十步的人,不也想了一夜才能想出這個法子?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堅定地看向應夫人:“夫人可知道屢屢拒官的宋霑,如今爲秦王效力?”
應夫人臉上似笑非笑:“知道,所以呢?”
趙樸真繼續道:“當年劉備不過是一販草鞋的,卻有張飛關羽與之結義,所爲者不過是取中其人而已。秦王殿下爲人仁義果斷,深謀遠慮,又是個腳踏實地,想真正做些事的皇子,遠的不提,只提如今,朝政糜爛,無人願討虜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只有我們王爺,卻敢爲天下先,難道不值得效命?”
應夫人臉上卻有了一絲頗爲奇怪的表情:“你不看好太子嗎?”
趙樸真謹慎回答:“太子殿下是個守規矩的人。”這的確是她幾次見太子的印象,處理上官小姐的婢女,處理上官小姐的婚事等等,都給人一種感覺,他太講究太維護規矩了,什麼人情、感情,在規矩面前,都該讓路。
應夫人耐人尋味地笑:“亂世不需要墨守成規的人,是嗎?”她慢悠悠地喝茶:“太子殿下,是在嫡長子繼承製的基礎上,被羣臣們擁戴着成爲太子的,他當然要維護祖宗規矩,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敘,朋友有信——這些是他的安身立命的根本,君臣定分,廉堂高遠,垂拱而治,只需要當那最上邊的一尊泥偶就行。”
“而秦王,他缺了名分,他運氣好生爲嫡長子,運氣不好卻生爲庶子的嫡長子,他不得不去打破規矩,但是,一旦等他登上那個位子,他一樣需要這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那一套來維護他的統治,你還太年輕,見過的人太少了,孩子。”
趙樸真擡眼去看應夫人,看慣以後,她臉上的傷疤不再那麼駭人,反而是她的談吐、她的舉手投足,散發出一種極其獨特的風情,令人只是惋惜,若是臉沒受傷,也不知是如何的絕世風華。
趙樸真重新理清了自己的思路,問她:“夫人既然不肯說家國大義,也不談設若突厥果然得逞,所有節度使都只願意保存實力,那麼最後國家會如何,我們只說點實際的,應家兵權,若想要太平富貴,東陽公主或是太子,都不足以庇護應家,他們身邊已太多人,不會容應家來分這一杯羹。”
應夫人笑道:“應大人也不過是山匪出身,如今到節度使這一位已是意外,願已足,我若並不求什麼太平富貴,只想着逍遙自在過完這一生呢?”
這位夫人還真是油鹽不進,而且……也太憤世嫉俗了吧?怎的感覺在她眼裡就沒一個好人,趙樸真心裡嘀咕着,仍是勉強勸說道:“夫人豈不聞覆巢之下無完卵?就算不爲應大人着想,夫人也當爲九位義子想想,打算前程纔是。”卻也覺得自己今日怕是又要無功而返了,卻不知這位夫人既然並不打算出兵,爲何還要獨獨叫自己進來。
應夫人眯着眼睛笑了:“不過呢,爲兒女打算,也是應該的,爲人父母的,爲了孩子,刀山火海,也是願意去的。趙……是趙尚宮吧?不知你父母待你如何?”竟然卻拉起家常來了。
趙樸真一怔,想了一會兒道:“我自幼就入宮當差了,並不曾在父母身邊。”
應夫人身上卻也沒有什麼抱歉的神色,只是含笑道:“我收養了九個義子,膝下卻沒有個乖巧女兒承歡,很是遺憾,這樣吧?若是你願意留在我身邊陪我三個月,我就說服外子,出兵牽制突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