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輩子,也就這麼一個心愛之人,憑什麼不讓我留着?”
“我爲國爲民,征戰沙場,傷病一身,永遠看不見了,不就是想要個宮婢,憑什麼不行?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想留個心愛的人在身邊,不行嗎?”
“什麼上官家的貴女,什麼千秋功績,我都不在乎了!我只要一個貼心的人兒,陪着我,好好的過日子,不行嗎?”
“如今我略站站,便頭暈頭疼,身邊一個可心的人,都沒有,我明明是鳳子龍孫,天潢貴胄,憑什麼過得比那村夫商人都不如?人家還能三妻四妾,有點解語花,我卻要爲了那點朝堂利益,不得不娶一尊佛在屋裡供着!這日子過得還有什麼意思?還不如當時就戰死沙場,死個乾淨!”
“就連上官麟、應無咎都想來搶我身邊的人,憑什麼?他們算什麼東西!我調教出來的人兒,他們就敢覬覦!還不是看我廢了,看不起我,覺得想要,我就該送上!我偏不!我偏就要定了這個人!”
一貫冷靜自持的人,如今臉上露出了有些歇斯底里的神色,眼圈發紅,看不見的眼眸沒有焦點,卻仍然顯得微微有些瘋狂,他雙手緊握,連身子都在微微發抖,元徽帝十分意外,終於上前給了這個兒子一個擁抱:“好了大郎,沒誰能搶走你的人,你喜歡誰,找回來,朕給她封個位分,誰也不能讓她走,你母后也不行,上官家那丫頭也不行。朕立刻便將這劾章斥退!果然是居心不良,妄想離間天家親情。”
得到許諾和安撫的李知珉似乎終於沒那麼緊張,李恭和感覺到手下緊繃着彷彿要打仗一般的身子漸漸放鬆,但失明的眼睛裡卻有淚水滾落出來,李知珉自暴自棄地道:“兒臣失態了,請父皇恕罪,只是兒臣心有不甘,這一輩子還那麼長,兒臣不過就想留個人在身邊罷了……兒臣什麼都沒有了……”他鼻音重了起來,再也說不下去。
柳一常連忙命人打了熱帕子來遞給李恭和,李恭和替兒子擦了擦臉,喚人叫太醫來,給秦王把脈,又命人熬了藥來,叫秦王在宮裡服藥,在宮裡歇下。
眼看着竇皇后聞訊而來,接了李知珉走,李恭和才一個人在御座上坐了下來,低低道:“他果真對那宮婢如此上心?”
卻見書架後轉出來一個穿着青色官袍的大臣,卻正是孫乙君:“不是沒有痕跡的,當年上官麟幾度討要此女,王爺都沒有許,他一貫心機深沉,當時送給上官家,只會有好處,偏偏留着,想來是真有些喜歡。但也未必就十分捨不得,偏偏爲了娶上官家嫡女,想必是皇后娘娘不許他留着,便打發回鄉,結果回鄉沒多幾日便失蹤了,王爺自然就在意起來了。皇子不能結交武將,他這次和應無咎大剌剌的合作,若是還是從前謹小慎微之時,豈會如此莽撞?若只是爲情所亂,加上已全部在意了,纔會如此不忌諱。”
李恭和笑了下:“真喜歡,就留在身邊唄,皇后就是這一點看不明白,到底出身低了,她們世家女,要的是正妃的地位,豈會在意這些貓兒狗兒一樣的玩意兒,倒是畫蛇添足了。上官家那小姑娘,聰明外露,聽說對大郎的病不甚着急,只讓侍妾服侍,也難怪大郎唸叨着之前的貼心人了,也是皇后太拘着他了些,好不容易有個妥當知心的人,怎就不能留在兒子身邊了?不過也好,我這兒子,冷靜深沉得連我都有些看不大懂他,自出徵回來,失明這麼大的事,他彷彿毫不在意,城府太深,今日難得真情流露,倒有些像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果然還是年輕人,遇到這樣的挫折,豈可能毫不在意?
孫乙君有些憂慮道:“王爺這般可不行,皇上對他寄予厚望,如今卻彷彿真的爲病所磨,失去了鬥志,齊王殿下皇后娘娘又寵得厲害,六部歷練本是好事,她倒捨不得齊王殿下吃苦,晉王殿下倒是願意,只是出身上弱了些。”
李恭和漫不經心:“婦人多寵子,等長大些便好了,秦王眼睛看來是好不了了,稍遲些讓公孫先生再去給他看看吧。公孫先生還是要辭去?”
孫乙君道:“是,已上了第三道辭表了,陛下若是真的不想留他,可以允了。”
他小心翼翼地稟報着,如今他實在是看不懂這位威權日重的皇帝的心了,按說如今東陽倒了,雖說權宜之計是要安撫太子,因此這段時間元徽帝對李知璧是各種器重愛惜,然而便是如此,自己的兩個嫡子,無論如何也都該好好培養,秦王眼盲,未必能好,那剩下的齊王就該歷練起來了,之前也聽說過齊王頗爲聰慧,性格又柔善,無論如何,都是目前看起來最合適的儲君人選了,皇上爲何偏偏卻一點都不上心,只順着竇皇后,一味寵溺?這如何能行?如今太子冠大根深,再這般下去,皇上奪回來這皇位,傳不到自己兒子手裡。
再說公孫先生,這人不愧神算,幾番佈局指點,竟然真的在最不可能的情況下,火中取栗,讓皇上得了手,迅雷不及掩耳地賜死了東陽公主,待到崔氏他們反應過來,已來不及了,東陽公主一派大勢已去,多年壓在頭上的陰影去除。當初指點着種下的那一排柳樹已經長大,將東陽公主府那張利弩奪龍之勢給生生截斷,這樣鬼斧神工,能奪國運點龍氣的本事,簡直可以說是神乎其技了,公孫先生居功甚偉,但如今仍未到大功告成之日,公孫先生卻上表請辭,按說李恭和應該繼續留下這個人才是。
然而這幾日李恭和讓他查之前大臣請辭三辭之禮,竟然像是真的要放那公孫鍔兩兄弟歸去?這樣的人,就算不用,哪怕殺了,也萬萬不能放出去呀。
難倒,他居然還是懷疑,公孫兄弟倆,是秦王的人?
再聯繫到今日秦王失態,太醫對病情也不樂觀,皇上卻反而隱隱有輕鬆之態,是了,之前秦王屬下爲了找那女官,領兵四處剿殺匪徒,到底還是犯了皇上的忌諱,要知道秦王,可是曾經在戰場上立下大功的人!如今雖說病着,卻也還虛領着禁軍的銜呢!他豈能放心呢?如今查實確然是爲了一名女子失態,又已隱隱爲病魔所折磨,已經失去了從前那從容若定,舉重若輕的穩重端方,而緊緊只是一個爲病磨折,爲情所困的病夫,他自然也就鬆了口氣。
孫乙君背上微微起了一層汗,秦王對皇上,那可是一直孝順得緊,更是一直在前邊衝鋒陷陣,不惜苦累,在東陽公主被除去一事上,出了極大的力,之前公孫先生算出來秦王府對秦王不利,會有血光之災,皇上卻不聞不問,任由秦王繼續住在那裡,果然後來秦王戰場中了毒傷失明,一蹶不振。
但是,那可是他的嫡長子啊!如果不是瞎了眼,他可以說是極好的下一任儲君人選了!連這樣的兒子,也要忌憚而廢之嗎?
孫乙君忽然在心裡掠過了一絲陰影,血脈親子,尚且疑之廢之,那自己不過是個臣子……他深深地低下了頭,害怕自己的神情出賣了自己那一刻的動搖和猶豫。
李恭和沒有注意到自己這個臣子的神情,他吩咐道:“既然如此,那便允了他辭官吧——派人跟着他們,看他們有沒有異動,和什麼人有接觸。”
孫乙君背上彷彿被一條陰冷粘膩的蛇爬過,起了一粒粒的雞皮疙瘩,低聲更爲恭敬地說了聲:“是。”
竇皇后親自拿着藥碗,給李知珉喂完藥,命人拿下去,拿了帕子替閉着眼睛躺在牀上的李知珉擦汗,一邊卻習慣性地開口教訓:“如何這般莽撞,派侍衛到處剿匪,還和應家那些土匪攪合在一起,皇子結交武將本就是大忌!你這般犯忌諱,豈有此理!”
李知珉閉着眼睛,淡淡道:“我若是永不犯錯,一直沉穩謹慎,那纔可疑,偏偏就是這般狂悖魯莽,才反而讓父皇放了心,相信我病再也好不了了,相信我是真的已對皇位沒有覬覦之心。”
竇皇后道:“我看你是真被那個趙樸真給迷住了,還找什麼藉口,這事實在太險了,萬一你父皇生了疑,將你禁軍的差使給去了,那可不是弄巧成拙。且上官家那邊只怕要生了嫌隙,你那媳婦兒,可不是省油的燈,前日我給三郎辭了差使,她說話,簡直就是指着你老孃的臉,說我溺子如殺子了。”她微微有些沒好氣,從前就覺得門第高貴的媳婦會不好使喚,如今果然如此,她倒要討好起媳婦來,真是不舒服。
李知珉道:“我若真的和上官筠琴瑟和諧,父皇才坐不安穩了,倒是這樣貌合神離相敬如賓的好。”
竇皇后想了想倒是這個道理,想了一會兒猶豫着道:“三郎去修史,是不是太浪費了,就算不去兵部吏部這種熱門衙門,哪怕在禮部歷練一二,也好啊。”
李知珉知道母后仍不死心,輕輕道:“太子是遺腹子,名字爲當初父皇所賜,名璧,國之重寶,我們兄弟三人的名字,也都是父皇所擬,珉,似玉的石頭,珂,仍是似玉的石頭,璞,未雕琢過的玉石,母后,您只看這名字,還不明白父皇的心意嗎?”
竇皇后睜大了雙眼,氣得微微發抖:“在他眼裡,只有崔氏那賤人生下來的兒子,才配得上拿那玉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