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職業生涯裡第一次遲到。小茗看到我彷彿見了鬼, 把她的粉盒拿來央告我抹抹,簡直夠上煙燻妝了。黛米拉也關心地飛過來幾個眼神。我沒勇氣照鏡子,更沒心情去掩飾。
機構裡的事變得很難纏, 面試的人接連不斷從人事部辦公室進出, 其實, 這種局面持續幾天了, 我沉浸在自己的美夢裡, 完全沒意識到緊迫。
我開始在業內的招聘網站瀏覽,試着找職位簡單、不佔過多時間的工作。能滿足這點的慈善組織不多,不是大量出差就是身兼數職, 恨不得發一份工資幹出三四個人的活來。我打定了主意,如果總幹事執意調轉崗, 只能豁下臉打死不從, 能扛幾天是幾天。
小茗也操心, 在樓道間沒完沒了替我牢騷。
我把文件夾墊好,找個舒服的位置靠上, 拿出盒煙,“抽嗎?”
她瞥瞥,接過點了一支,我們倆對着吐氣,誰都不會抽, 只會瞎嘬。
“你到底怎麼想的?轉還是不轉?老這麼拖着哪天就回不了頭呢。我問人事了, 有個應屆生她覺得不錯, 雖然沒你筆頭強, 但是咱們給的工資低不能要求太高, 真有本事的咱們也掏不起人家期望的數,想找你這麼物美價廉的勞力比較難。人事說了, 再試幾個,還不行就湊合了。”
我拿出手機數上面的日子,距離芝加哥大學的最後通知期限還有幾天,如果這次真的落選了,也找不到其它慈善組織讓我混,老子就辭職去外語中心轉全職,能排的課都排上,連軸轉一年學費不是問題。
“看什麼啊?”她給了我一肘,“等電話?”
我嗤了一聲,收起手機。
她的八卦熱情被勾起來了,“你是不是遭遇拒絕?人家無所謂你啊?”
“懶得理你。”一轉身回了辦公室,連續幾天的失眠已經是身心俱疲,整個人從身體到精神狀態都不好。吃不下飯,看見什麼都想吐。我覺得自己象個鬼。坐到電腦前,開始玩連連看,滿屏幕的花花綠綠讓人好一通辨認,乾澀的眼睛被刺激得眼淚也連連,我邊擦邊玩。
“安可啊。”總幹事推門走了進來,我驚得立刻恭迎。他沒有視察的習慣,常是通過郵件、電話召喚底下人去他辦公室,今天太陽從西面出來了。
“朋友送了些鐵觀音,我覺得味道不錯,你嚐嚐。”說完,他遞過一個小鐵桶,“咖啡不好,少喝,中國人還是喝茶好。”
我忙接過來道謝,心裡大呼有狀況。
“哎呀,臉色怎麼有些不好?要注意休息。如果身體不舒服,可以申請幾天休假嗎。”
他不太擅長表示關心,這幾句話說出來乾巴巴的。我忙賠笑,說沒事。
他又與黛米拉閒聊了幾句,興致頗濃地與她交流咖啡對人體的壞處,我尷尬的陪在旁邊,捏着茶葉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好了,你們忙吧。”他隨手一揮,笑呵呵走了。
黛米拉第一次與總幹事閒聊,挑挑眉毛說,“許很有意思。”
我想說,他人不見得有意思,但行動絕對有意思。如同陪吳先生泡茶樓聊經濟是爲了他後面的臺商圈子,今天過來送茶葉也是別有企圖。爲了什麼呢?
坐下沒一會,小茗的腦袋從門後露出,“安,有些資料需要你翻譯,麻煩你來取一下。”
我就知道,她準有內幕。
樓道間裡,她一把抓住我胳膊,差點掐出印來,“驚天好消息,羅先生給咱們捐了二十萬。”
我連哦的力氣也沒了。
小茗猛搖着我胳膊,“你授意的?太牛了!有錢人辦事就是狠,砸一筆錢看他怎麼辦!這下你解放了,想去哪個部門隨便,就算你喝茶聊天什麼都不幹,他也不敢說什麼。你現在整個是咱們的財神奶奶啊。”
我拍拍她手,把自己胳膊先解放出來,墊好文件夾坐上去,頭懵得比連連看還亂。
“坐着什麼呀?”她一跺腳,恨不得踹幾腳的架勢,“快去跟上面說啊,不趁着這個機會說,傻死你呢。”
我一扭頭換了工服,大搖大擺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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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那筆捐款,我成了機構里人人側目的同事,大家看過來的眼神很複雜,我抿緊嘴巴不與任何人交談。小茗估計實在看不下去了,去對人事說,招新員工的事拖拖,別趟渾水,吃飯時她恨鐵不成鋼的罵我:“你呀,怎麼機會到了眼前都不會抓呢?”
我大口的吃飯,嘴裡堵得滿滿。會計端着托盤坐到我們旁邊,拿出一罐鹹菜,“安可,嘗一塊,我自己醃的。”
我笑笑,夾了一塊。會計很少與我們一起吃飯,她是獨行俠,今天這樣必是有話說,我不願意給她出難題,“您是有什麼事吧?”
她馬上笑了,“是啊,有點犯難的事,羅先生給咱們捐了錢,應該謝謝人家,可怎麼謝啊?總幹事把這個難題給了我,我想問問,他有什麼愛好嗎?別太破費的範圍下,咱們送個什麼禮物呢?”
我撥拉一下盤裡的菜,沉聲道:“您不會直接問他。”
“我問了,人家說不用謝,還說咱們有什麼困難,可以直接找他。你說,這事。”她笑了幾聲,發現桌上沒人陪着,有點訕訕的。
我說:“那就不用謝了。”
她這回是真的笑起來了,“那好哦,有你這句話我就踏實了。”
小茗在旁邊接茬道:“安可那是不好意思說,羅先生不願意她轉培訓老師,您要是方便,給許先生帶個話吧。”
會計應着,接着做獨行俠去了。
小茗很不爽,“安可,我是你媽啊?什麼都替你做,你啞巴了?”
我的飯沒咽好,嗆得滿臉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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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面試二十六天之後,終於收到了芝加哥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我請假在家睡了兩天,夢裡無數的景象劃過,而睜開眼什麼也不記得。我有條不紊的在培訓中心辭職,收拾行李,與黛米拉交接。校方通知要在開學前一個月報到,參加語言培訓。爸媽聽到我要留學的消息,沒有多說什麼,他們已經習慣了在事後得到結果。
我遞交了辭職報告,總幹事又驚訝又意料之中的表情很難描述。
“是要去香港?”他刷刷地簽字。
我低下頭沒有應答。
因爲擁有隱形特權,我的交接和離職日期可以自行決定,總幹事提議召開一個小型的歡送會,我婉言謝絕了。
“安可,我很捨不得你走啊。”
不去想他話裡有幾分出於真心也不管他中間如何利用,當初抱着目的來機構應聘,要感謝他給一個機會能實現自己的計劃,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互不相欠。拿回辭職報告,我真心地說:“謝謝機構這兩年給予的鍛鍊機會。”
走出他辦公室,小茗早在我門口等着了。我們最後一次去了樓道間,小茗的依依不捨是真切的,我很慚愧,她把我當成好朋友,而最終分別時,也不能對她說出心裡話。
“以後混好了別忘了拉姐們一把,去香港你請我吃飯購物,什麼都是你買單。另外,別忘了,一定要給自己整個香港身份,還有結婚證,哪個都不能少。”
我抱住她,沒忍住掉了眼淚。她也陪着哭。
她拿出煙盒,“送別煙,來一根。”
我們倆最近沒事就藏到樓道間來抽一根,現在已經會吞雲吐霧了。沒抽完呢,總幹事在樓道內的聲音響起來,“安可?安可呢?”
我忙掐滅,走出來。
“來我辦公室。”
我疾走幾步跟上他,心裡嘀咕哪些沒有交接清楚呢。
他拉開門,指指桌上的電話,留給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笑臉,關門退了出去。
接起來,是他,“安可,你改名叫安靜吧。我還在等着你來發飆,怎麼沒有一點動靜?我給了許生二十萬,是從你的卡里轉過去的,心疼嗎?這是你的錢啊,趕緊來求我,還能要回去。否則我每個月轉二十萬,你是不是心疼死?二十萬啊,當初給了十萬,許生就事事都來彙報,殷勤得要死。他說你要來香港了,我真是萬分期待,從哪裡開始呢?我想想,會不會跑來對我說,你是真的喜歡上我了,想留在我身邊?然後,一點點開始你的計劃?”
我握緊話筒,讓聲音平穩如常,“在我二十三年的生命裡,做過兩件錯事:我媽在自殺之前給我打了電話,我卻浪費了機會勸她不要死。如果失去那些本來就不屬於她的錢也沒有什麼可怕的。她糊塗也想不明白,如果最後發現這是個圈套,實在不該再賠上一條命。第二,我曾經愛過一個人渣,這是我一生的恥辱,是至死那天也不能原諒自己的事。我不會去做什麼復仇,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行爲負責,無論怎樣的沉淪、墮落都不該用別人做藉口。我已經錯了一次,不會再讓自己與你有任何瓜葛,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