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 30 章

他說, 我們是一家,我是他兒子的媽,哪怕這兒子渾身是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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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日早晨, 我們去參加一個藝術節, 算起來這也是慈善圈裡的活動, 鼓勵青年人創業的創意集市。很多成功的藝術家帶來自己的作品, 他們都是得到了小額投資後創建了自己的工作室, 慢慢打出名氣,藉着這個機會鼓勵有同樣夢想的年輕人,作品售出後把款項捐給創意集市發起人, 資助特別有才華的人。也有些投資人蔘與其中,尋找合適的投資項目。

舉辦的地點在一個公園裡, 各式的花帳篷在夏日透明的陽光下象可愛的小蘑菇。我們領了創意集市的文化衫, 當時就換上了。他嫌麻煩, 直接套在了POLO衫外面,看着有些年輕人的頑皮。我穿着很肥大, 只能在腰部挽個結,不致顯得太邋遢。

在彩色紋身的帳篷前,不少人排隊等着做一次性彩繪,幾個朋客造型的年輕人頭也不擡的忙着給人設計。這種形式很好玩,晚上回家洗澡後就消失了, 但嘗試之後真正喜歡的人會折回去成爲顧客, 等於變相宣傳了。

禍害看出我有興趣, 自覺的站到了隊尾, 我也陪了過去。

他說:“你也給我紋過身, 還記得嗎?我胳膊上。”

我拿過他胳膊看看,完全看不到痕跡了, 心裡暗鬆了口氣。

“我紋什麼呢?那些我不喜歡,要紋個有特點的,不如把你紋上吧?”他自言自語了幾句後,很爲這個想法滿意,吩咐我,“我把你紋上,你也把我紋上。”

排在前面的一對年輕人聽了,好奇的轉過頭詢問怎麼紋。

禍害笑呵呵的,“讓我們先啦,你看到就知道了。”他得意地掐着我肩膀讓站到他前面,對他們說:“等會看吧。”

輪到我們了,他首先坐到了凳子上,對着彩繪師低語了幾句,我看了半天落筆,猜不出什麼意思。

到我了,男孩抽空喝了口水,擦擦額頭的汗珠,問道:“你有什麼要求嗎?”

我偷偷看看那邊,也壓低了聲音,你不讓我聽,我也不讓你聽。

他那邊先結束了,舉着胳膊站到陽光下,不停用手扇扇。我稍微動下身子,不讓他提前看到結果。

“好了。”年輕的男生放下筆,欣賞了片刻,“第一次嘗試,也算不錯啦。”

我收回胳膊看,笑道:“極好。”

走出帳篷,後面的兩個年輕人還在伸長脖子等着看,禍害很大聲的叫我,“來,給他們看。”

我抿抿嘴脣,把胳膊跟他舉到了一排。他的圖案是兩個花體字:安可。下面襯了盤繞的枝蔓,他給人家解釋完,對着我的圖案愣了幾秒鐘後,馬上明白了,笑得很神氣。

兩個年輕人沒有看懂,狐疑的對視了一眼,禍害笑完,很自豪的說:“沒看出來嗎?她這個是山峰,我名字裡面有個峰字。”

我的圖案是個仿水墨的連綿羣峰。

他似乎很喜歡我的創意,一路走着不時低頭看幾眼,有幾次踩到了前面人的腳後跟,我狠給了他一掌,威脅說再不好好看路,就馬上去洗手間衝乾淨了去,他纔不犯病了。

公園中心地帶有個小型主席臺,是創意集市爲了聚攏人氣舉辦的宣傳點,主持人在上面帶領觀衆做遊戲、有獎提問,我們也停下觀看。提問很簡單,主要是號召大家參與,答對的人提供些小獎品。

“你要哪個?我去給你拿?”他躍躍欲試想上去搶答。

我看那些禮品都是些長長短短的彩色棒,嫌累贅不想提在手裡,搖搖頭。

很快進入下一個環節,轉魔方。稍有新意的是參賽者必須男女搭配,每人用一隻手,看誰最短時間內將六面拼完。

禍害很張揚,不由分說拉我跳上了主席臺。不大的主席臺上,三對情侶很快站好了位置。

他似乎對這個東西比較在行,問我玩過嗎?

我嘁了一聲,心裡說以爲你們特別行政區的人跟常人不同嗎?我玩這個也是行家呢。

他低聲告訴我,呆會怎麼跟他配合。我知道這樣的活動最怕兩個人都有想法,配合默契意味着其中一個人要甘當綠葉,否則一個向東一個向西,生生毀了。

“來,”他張開手臂,“我可不是要抱你啊,這是爲了比賽能順利,不能隔着很遠吧?”

我沒羞沒臊地想他多餘做解釋,即使未經允許抱了,也絕不會抗爭。

他的左臂搭上我肩頭,他的掌心暖烘烘的,我順勢倚上他胸口,那股海洋公園的味道又瀰漫在鼻端,我擡起頭,正對上他的目光,他笑眯眯的,“安可,這不算我犯規吧?”

我遲疑了一下,大膽地用右手圈住他腰,硬硬的皮帶硌着我的手,我向上挪挪,放到了能感受溫熱肌膚那段,手上又汗津津了。

主持人一聲令下,他的右手飛速動起來,他太專注了,搭在我肩頭的左手也跟着一起用力,我忍着疼,捏好魔方一角爲他固定。此時,計時聲、周圍的喧囂聲統統消失了,多彩的小方格令人眼花繚亂,我偷偷歪過頭,用脣蹭蹭他的T恤,耳邊聽着他咚咚的心跳聲,開心得想讓一切毀滅。

“啊!”他一聲大喊,跳着奪過魔方,交到主持人手裡,原來飛快之間他已經完成了。其它兩組還在奮力扭轉中,右手邊那對很搞笑,兩人手不停嘴不停的互相指揮,連一面也沒拼完。禍害象個大孩子,對着臺下擺個大力水手的英姿,炫耀他肌肉發達的胳膊,我不知道這跟拼魔方怎麼扯上關係了。

獎品是兩張音樂劇的門票,我看看時間,知道根本不可能去,我下週的日程安排恰好在這天有個採訪,對方下班後的時間。

很歉意的對禍害說完,他倒沒有介意,“看不看演唱會沒所謂了,我發現咱們在一起最默契了,是不是?”

他用手抹抹鼻頭亮晶晶的汗珠,我拿出紙巾給他。

“安可,你發現了嗎?另外兩對沒有我們配合的好,我們是最完美的拍檔。”

我喜歡他這樣說。

中午我們去快餐廳吃飯,我請客。說白了就是吃蓋飯,每份四十多港幣。我想撐死他也吃不了一百塊,上週我的餐費沒花,將近三百呢。

“喝什麼飲料?蘋果汁還是橙汁?”我多大方啊。

“不喝了,等會去屈臣氏買礦泉水,比這裡便宜。”吝嗇的毛病不傳染吧?他比我還會過了。

我接着大方,“喝果汁,兩個都要,你想喝哪個喝哪個。”

“我喝不完。”他真有自覺性。

我接着牛哄哄,“那就喝一杯扔一杯,咱有錢。”

禍害笑得不行,“安可安可。”

我翻個白眼,“幹嗎?兩個安可,也要扔一個嗎?”

播放着歡快曲調的餐廳裡,他的聲音也歡快,“好啊,一個扔心裡,一個扔腦子裡。”

我矜持的起身,往餐檯走,拼出全身的力氣沒讓自己蹦得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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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週,我和石先生每天按照日程表逐一拜訪優秀志願者,從他們手裡收集對項目的反饋和交友計劃中會出現的問題。石先生沒有車,我們的出行要依賴公共交通和偶爾的出租車,因爲遭遇堵車時不能遲到,後來知道這個打車費用由他個人支付後,我堅持不坐了。出租車費用不低,同樣的行駛時間,車費夠我在燕都轉一圈了。可有時在所難免,遲到對我們是大忌,尤其很多志願者特別留出時間來接受採訪,他們來自各個階層,不乏很多成功人士,他們比我的時間寶貴,有時採訪超時了,秘書會進來催着其它事。

晚上回去,我跟禍害商量,如果下次再有不得已打車的時候,能不能請他給報銷費用,石先生也是普通打工的,跟他比起來經濟條件上要差些。

禍害提出可以把他的車借給我們用,停車費由他掏。我不想讓石先生知道自己在香港還有其它關係,推脫說萬一出了刮蹭的事沒法交待,還是不要了。

他拿給我兩千港幣,大概是怕我從他手裡接過錢時會尷尬,悄悄將錢放在了餐桌上。

我對石先生撒謊說,機構爲了我工作方便可以報銷一些車費,這樣不必他私人擔負了。

忙碌的採訪打亂了原來的秩序,我們要跟着志願者方便的時間來,工作時間、午間吃飯、下班後的時間全部涵蓋了。

新的一週開始變成禍害來碼頭接我了。常常是他在家裡把菜洗乾淨,米飯燜好了,收到我上輪渡的短信後,帶着波比在老地方坐着。波比的造型還是那樣,半蹲半坐,耷拉着舌頭哈哈的喘氣,看到我出來,箭似地射過來,兩個前爪一撲,我要慘叫一聲,這孩子的勁太大,加上助跑的力量,推我個四腳朝天也是可能的。我對禍害抗議,讓他看好兒子,結果他扯着狗鏈子跟在後面,波比四蹄撓地哐哐的跑,彷彿能撓出火星子來,心疼的我趕緊喊他撒手,撞就撞吧,我忍着點完了。

到家後,我去廚房快速炒菜,他擺碗筷,沒幾分鐘我們就能坐在飯桌前了。從採訪志願者以來,我的話題增加了很多,港島的上上下下走了個遍,從公司到公寓還有危樓全走過了。我沒對石先生隱瞞自己的恐懼,因爲禍害說最好提前講清,否則獨自一人爬樓梯,出了什麼事石生難辭其責。沒想到,石先生知道後竟很高興,說他的啤酒肚要靠我解決了,他陪我走樓梯,不亦樂乎的。

得寸進尺是人的天性,對於心懷蠢蠢愛慕的女人來說,更是必須的。我已經不滿足獨自講述了,要把他加入進來。談到有意思的地方,也讓他發表看法,他吃飯時不怎麼講話,可我偏讓他說。害得他只能加快吃飯速度,放下飯碗纔開始交流。

我批評他傻,邊吃邊聊多輕鬆。

不想他很認真地說:“我吃飯的時候不願意講話。”

“爲什麼?”

“如果講話會影響吃飯的速度,你大概想不到,我小時候常常餓肚子,如果能吃飽了會高興很多天,所以吃飯時不敢浪費也不敢東張西望。去寄宿學校時,能每天按時吃飯,不知道多開心。童年的記憶很可怕,到我上大學還做噩夢,開飯了可桌上空空的,嚇醒了很多次。”

這事夠新鮮,什麼年代了還有吃不飽肚子的事,放我爸頭上還差不多。說實話,我們彼此間的瞭解並不多,那又怎樣呢,一生的時間足夠我們慢慢了解對方,速食麪盛行的時代,我更喜歡舒緩如慢板的愛情。

波比趴在地板上,不時掀起眼皮嗚嗚兩聲,似乎在催促跑步的時間到了吧,你們聊個沒完了。

吃飯時間錯後了,他的跑步時間變成了散步,我們領着波比在海灘上慢慢走。波比喜歡追海浪,自己玩的很爽,有時鼻子頭粘了沙粒跑回來,蹭過我小腿時癢得人想笑。現在我對它的恐懼已經好多了,雖說不敢象禍害那樣摟着揉來揉去,但摸摸腦門沒問題了。他總是想盡辦法捉弄波比,不是抱着肥身子扔到海水裡,就是引它往海里跑。我看着他們倆,有種錯覺,好像領着兩個孩子。

散步回來,我要趁着記憶清晰,把白天採訪的筆記整理出來,我的速記本領在擱置了很久之後,得以重溫。石先生看到又大大驚訝了一回。他本來爲我準備了錄音筆,他說,安小姐,你到底有多少本領啊。

我真希望這句話來自禍害。

每天在港島上下走,我不信自己能避開彌敦老道,要知道香港纔多大。果然,有個志願者在這條街上,我怎麼也不願再涉足那裡,如果被咖啡店老闆娘看見,再哇啦哇啦喊一通,別活了。

我與石先生商量,這個志願者由我自己採訪,不需要他了。他不放心一個女孩子獨自去,堅持要陪着。沒辦法只能繼續編謊話,說身體有點不舒服想早點回去休息。他很體諒,說這些天太辛苦了,讓我在辦公室用電話採訪了人家。

這樣我回家的時間比平日都早。波比見到我,蹦得可高了,沒有毛的尾巴抽到腿上跟小鞭子似的,我伸手喝令它老實坐下。

洗完澡,領它去門口的路上射來射去,大熱天的它跑得哈哈喘,狗沒有汗腺,舌頭有排汗的功能,回家時滴答了一路的水漬,不知道怎麼想的,父子倆一個樣,歇着吹風不好嗎?

屋裡很安靜,沒有人,這說明什麼,說明我幹什麼沒人知道,於是我蹭蹭的竄上了二樓。他的房間大開着門,白色落地窗簾被海風鼓起很大的弧度,淡藍色的被單有些凌亂,枕頭也歪的,我像個小偷,墊着腳走進去,耳朵聽着樓下的聲音,高度緊張。

他的T恤衫掛在衣架上,各式顏色很繽紛。我拿起一件貼在臉上,象那天俯在他胸口的姿勢,腦海裡是他低頭俯視的眼神。

禍害進門時我在廚房裡忙碌,今天特意去買了煲湯的材料,想讓他嚐嚐我做的老火靚湯,廚房很熱,頭上的汗沒幹過,每根頭髮都象浸了水。

波比亢奮的轉圈,嗚嗚叫,我知道他回來了。

門打開,波比的爪子在地上撓出清脆的嘩嘩聲,我猜想它的前爪一定撞得禍害很疼,下次要好好批評一下這孩子。

“輕點!”禍害有點大聲的呵斥波比,“說了多少次,不能這麼激動,咱們不是講好了,溫柔點推人。你媽咪瘦,哪受得了這麼大力,你瞧每次被你撞得直叫喚。圍着她轉轉就行了,小點力,知道嗎?”

我傻乎乎用手去揭湯煲的蓋子,燙得差點脫手,可心裡甜蜜得根本覺不到疼。

他的腳步聲騰騰的消失在樓梯上,我輕步走回房間,掩上了門。

沒一會,傳來他敲門的聲音,我打開。

他很奇怪,“我以爲做清潔的人來了,是你在煲湯?今天回來這麼早?”

我裝作很忙碌,走回到桌前接着鼓搗電腦,“今天的訪問很短,提前回來了,你幾時到家的?我沒聽見門響啊。”

他在門口站着不說話,我回過頭,“有事?”

“沒有,”他又停了片刻,低聲說道:“電話可以打國際長途。”

我有些糊塗,不解的看着他。

他很沮喪,不說話轉身走了。

我看看電腦,猛然明白了,我正在開着□□與圈子裡的人聊天,他一定誤會了,慌忙下線,走出了屋子。他帶着波比在門前的水管處洗澡,飛濺的水花弄得他也溼淋淋的。波比身上塗了浴液,變成一條白花花的大香腸,它最討厭洗澡,動不動就甩幾下,總是弄得禍害狼狽不堪的用袖子擦臉。可今天他沒擦,一直埋着頭用力揉波比,我覺得大狗象是被搓疼了,齜着牙的樣很可憐。

我坐在門前的臺階上,看着他們倆,心裡充滿了歉疚和懊悔。我從沒這麼討厭過自己,滿嘴的謊話,爲什麼要編那麼噁心的故事給他呢?爲什麼不對他說明真相,告訴他心裡的想法呢?我發誓對着他再也不說謊了,絕不說了。

一不留神,波比逮着機會嗖的跑了,禍害沒抓住,着急的起身喊它。

波比衝着門的方向過來,大概是想鑽回屋裡去,我也蹭的站起身,跳着橫在了門口,大伸着手喊道:“回去,不許進屋。”

波比滿身的泡沫,象個怪物,我簡直不認識它了。它嗚嗚叫着,想博取同情。

“回去,找你爸去,洗完了才能進屋。”

禍害身上溼的象張地圖,他過來扯着波比的脖子,恨恨的嚷道:“聽見你媽咪的話了嗎?她纔不會給你撐腰呢,瞧你身上這樣,回去弄得屋裡到處是水,你媽咪新擦的地板不是都毀了,她乾點活你怎麼不知道愛惜,下次她生氣不幹了,咱們怎麼辦?”

被擒住的波比夾着尾巴回了水管邊,禍害很解氣似的猛滋一通,這下變成了落水狗和落湯雞配對了。

我回房裡拿了毛巾,遞給他。

他接過去,用力擦着頭髮,毫無章法,我搶過毛巾,踮起腳一點點替他擦。他還是不說話,也不看我。

我清清嗓子,“我跟你說過嗎?我做義工翻譯美劇,今天是收文件的日子,你進來時我正在忙着,有段話掌握不好怎麼譯合適,所以問問別人。”

雖然剛剛發過誓再也不撒謊,可這是善意的謊,我安慰自己。

他的神情忽然柔和了,拿回毛巾,不擡頭的自己擦。

波比跟過來用溼漉漉的身子蹭我,我的腿上沾滿熱熱的水漬,禍害突然歪着頭,柔柔的叫道:“安可。”

他的語調真軟,我想自己下午靠在他衣服上的感覺,也是這樣的溫柔。

我轉過頭,嘀咕一句:“湯可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