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吐出一串獰笑,我趴到桌上慘叫。
日子是一天天的過,困難是一件件地解決。週日在家,我從睜眼開始,網上衝浪找資料,平日累積的東西在短短時間內湊齊,是件浩大工程。幸虧下週沒有培訓任務,可以利用工作時間,否則加班開夜車累吐血也是有可能的。
門鈴響時,我還穿着睡衣沒下過地呢,披上件毛衣開了門,立時以爲自己沒吃早飯餓得眼睛出毛病了,禍害站在門口。他揚着方正的下頜,晃晃手裡的包。
我幾乎撲到他身上,神啊,我的電腦包。
他動作很靈巧,嗖的擡高了胳膊,“請我進去。”
請你進來,請你吃飯都沒問題,我大開屋門,“您請。”
失而復得的電腦包在我手裡摩挲了半天,太激動人心了。檢驗了所有的內容都完好無損後,我雙手合十感謝老天保佑。
“你是應該謝我吧?”
禍害敲着二郎腿舒服的靠在沙發上,那洋洋自得的腔調,如果不是我自己犯下的錯誤,真要懷疑裡面有他使壞的成分了。
“謝謝您,羅先生,是怎麼找到的?”
“懸賞。”
這倒是有錢人解決事情最有效的方法,我咬咬牙,決定不欠這個人情,“是多少錢,我來付。”
他很隨意的一擺手,“毛毛雨無所謂。”
我討厭這副拿錢不當回事的樣,你有錢是你的,我犯不着佔你便宜,“到底多少,我還是還給您,否則良心也會不安。”
他歪頭看看我,嘴角的圓弧象半個括號,這話那麼可笑嗎?
“五萬,港紙。”
這個數字足以將我再次嚇出冷汗來,捧在手裡的電腦成了令人憎惡的機器,因爲它要耗盡所有嗎?我若是有骨氣,會拿出自己的全部存款交給他,說謝謝。可我沒法有骨氣,五萬,我情願退回電腦說不要了。
他大笑起來,“你怎麼這樣好騙?別人說什麼你都信嗎?我要是說懸賞一百萬呢?你也信?下次遇到這樣的事,要讓對方出示證據,否則隨口一說的事都能騙了人。沒花錢,是有人拾到後交到了失物招領處,我做了手續就拿回來了。”
我拍着胸口唸了阿彌陀佛。
可他隨後的一句話又將我的心提了起來,“雖說沒花錢,但是我要一個感謝不過分吧?”
我很警覺,他的確有資格提出這要求。
“別這麼看我,我說的是實話,一大早搭飛機過來,多少事情放下沒辦,不要隨便說聲謝謝完了,害我六點不到就去機場,頭暈濛濛的,沒個實際的感謝可不行。”
這話太過直白,中間的粉飾都省了,我還沒便宜成這樣,以身相許對誰也不能對你,我決定耍無賴了,“羅先生……”
他伸手打斷我的話,“給我鞠躬賠禮道歉,那天把我扔酒店裡,做法太惡劣了,你情我願的事搞成這樣,不合規矩。”
靠,你倒有理了,出去胡搞還講什麼規矩,不可救藥,我站起身,鞠個九十度宛如遺體告別的躬,“我錯了,羅先生。”
他抱起肩嗯了一聲,“我沒吃飯呢。”
這人有病,不是問別人吃飯了嗎就是自己沒吃飯呢,我坐回沙發,“對不起,我在忙着準備資料,沒有做飯。”
他象在自己家,拉開冰箱看看,“什麼都沒有啊?”
我做出送客的姿態,“不好意思,您可以去樓下的飯店,有幾家店您可以隨便挑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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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班,我從網上搜到香港失物招領處的信息,給他們打了電話。禍害沒說謊,的確有人撿到了我的電腦送到那裡,他們與我覈實了相關情況,說一個羅先生取走了東西,並且問我是否需要他的聯繫電話。我大大讚美了港島民衆的高素質,說作爲內地遊客對他們充滿了感謝之情,接電話的先生非常高興,爲自己是民衆一分子自豪。
放下電話,我也大大鬆了一口氣,沒欠禍害的人情就好。昨天,他下樓去買了飯菜提上來,吃完我很寬容的請他在客廳休息了一下午,直到去培訓中心上課。他還想跟着去上課,我委婉的表示,沒有這樣的規矩,學校對聽課人員管理很嚴格,如果知道有閒雜人混進教室,會爲我帶來負面影響,他被唬住了,乖乖打車去機場,說後會有期。我對着他的背影唸叨:滾球吧您哪。
去慈善論壇的反響不錯,回來後陸續收到一些慈善組織要求做訪問的郵件,總幹事很滿意。對於我們這樣的組織,影響力越大,向國外基金會遞項目書時成功率越高。他目前正在着手寫一本國內慈善現狀的著作,能取得業內的支持和推薦,對他個人來說也是事業發展上的里程碑。
章老師去年參加澳門論壇時沒有收到這個效果,她有點不服氣,背後偷偷說,如果論壇在北方舉行,她也能做出類似的成績,她是吃虧在語言上了。其實,我想告訴她,語言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能否有個機會讓你站到高處去發言,如果今年依舊輪不上推介,我再有語言優勢也沒用,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明白嗎。她這人哪都好,就是太爭強好勝,固守着自己的那些理論很傲氣。蘇菲的社工培訓課不錯,她的先進理念能爲國內的社工培訓帶來新思路,可章老師從不摻和,甚至聽聽也不屑。
我們中心的老師講課時還要借鑑別人的長處,不時混到學員裡面去大神的課上偷藝,更不要說章老師這種隨時要更新觀念的培訓課了。不過,這話跟她說了也沒用,她覺得自己挺厲害的,是正牌大學老師出身,又身負高尚的理想信念。
小茗很瞧不上她,吃飯時偷偷問我,怎麼不轉培訓上去,有專家現成的培訓內容可以借鑑,以後轉成培訓老師,拿了補助津貼比現在工資能高一截呢。
我聳聳肩說:“女人那麼累幹嗎,我男朋友工資高,他說了養我。”
小茗鬱悶的差點被魚刺卡住,“都怨我媽,非要我寫什麼破申請,弄得現在哪邊都靠不上,當不上公務員守着政治面貌完全是浪費,我是被她徹底耽誤了。再過幾年,別說讓人養,只能自養了。”
小茗現在的工作比之前忙了很多,來機構交流的慈善組織增多,所有聯絡和料理的雜事都推到了公共事務部,她部門的領導和總幹事忙着會見各方人士,跑腿張羅的事給了她,每天在外面忙乎,淘寶上的選購被迫停止,我們倆去樓道間閒聊的機會也減少了。
還有一個多月過聖誕節,蘇菲要回國度假,她的培訓緊鑼密鼓排到了前面,我也跟着忙,機構裡每個人都是一堆事。總幹事對香港財神的注意力也減弱了,他忙着完善書稿、約編輯,聽說他夫人聖誕節時帶孩子回國來,他也不容易,兩口子一年見不了幾次,獨自一人在國內做工作機器,我真佩服他。
週五是我固定與朋友胡吃海喝的日子,下午收到短信通知時間、地點。這次的主題是爲大鳥送行,他馬上要去國外讀書,臨行前見大家一面,下次再見不知道什麼時候了。我們的圈子總是面臨這樣的分別,不過隨時有新人加進來,也不會寂寞。
下班時,小茗還舉着電話呱呱的溝通,她週末加班,爲幾個慈善組織安排食宿和交流,我衝她擺擺手,她看一眼表,氣得使勁翻白眼。我這個職位就是好,外國專家拒絕加班,我也跟着歇,否則真不敢接培訓中心的活。
在樓下,很意外見到了禍害,羅見峰。上次他幫我送電腦過來是半個月前,不知道總幹事最近有沒有給他發郵件聯絡感情。他沒提任何行李,很輕鬆的夾根菸在路邊站着,我沒湊上去獻媚,貼着牆邊往車站走,儘量加快步伐。
車站上人很多,週末的下班高峰大家都急着回去,吃飯的地方距離這裡兩站地,我猶豫是不是要擠過去。忽然過來一輛空車,身邊的人蜂擁着向前,我在其間被撞得左右晃,胳膊向後一扯,人瞬間被帶離了人流。回頭看,是禍害。
我正正毛衣,不知道該說什麼。
“回家?”他用力吸了下煙,捻滅在指尖。
我不傻,他明顯是對我而來的,難道非要把未進行完的豔遇做了纔算完?對男人來說,一次失敗的開房經歷是恥辱吧,從哪裡跌倒從哪裡爬起來,不把我最終撲到,估計睡覺也得恨醒了。
“羅先生,您之前應該聽說過我的情況吧?我有男朋友,我們感情很好,我也沒有打算背叛對方的意思,您別做這方面的努力了。”
他的自閉症又犯了,我的話沒有進入他耳朵,“吃飯了嗎?”
唉,又來了。
“馬上吃,您也找地方吃去吧。”
“不錯,第一次聽說你按時吃飯,去哪吃?”
我憑什麼要告訴你,他的自我感覺老好了。我看看車來的方向,琢磨着不如走過去得了。手機響了,是深海大神,問我到了嗎。
我說:“還在車站,人太多擠不上去。”
“去旁邊的麥當勞門口,我去接你。”
他總是這麼體貼,我離開人羣去了旁邊,找個容易停靠的位置站好。深海大神是我的護衛艦,一直對我很關照。深海是他的網名,大神是我按上的尊稱,去培訓中心的兼職就是他介紹的,人家本來是重金請他,他不能去推薦了我。我倆的淵源要推到大學二年級那年,受同學影響我去一個美劇論壇混,深海當時是版主,後來發現我倆都是燕都人,關係越來越近,參加圈子聚會也是他帶着加入的,從他那我學了不少東西。
他很快到了,我趕緊揮手示意。
“你男朋友?”
嚇我一跳,禍害陰魂不散地跟着,我皺下眉,“別瞎說八道,無聊。”
他真的很無聊,在我拉門上車時,不客氣的坐到了後面。深海看一眼,以爲是新添的朋友,微笑着點了下頭。我們這裡誰都可以帶新朋友加入,大家都習慣了。
我沒爲他們介紹,當他是空氣。
與深海閒扯了幾句,他叨嘮天涼了,我還穿裙子。他有點象我爸,不過,我爸後來不說了,怕我嫌囉嗦。深海有個八歲的兒子,他也是個標準的慈父,因爲總陪領導出差,工作時間沒規律,對家人的歉疚也多,除了上班從不外出,圈裡聚會是他唯一的娛樂活動。
“培訓中心怎麼樣?”
“還成,又開了一個班,就是輪不上大課。”
“你想上?要不我跟行政部老李說說,他跟我誇過你好幾次,這個面子應該能給。”
深海大神是公務員,按他的能力辦這事應該小菜一碟,可是我不想搞特殊,“算了吧,讓別的老師看了有意見,中心有規定兼職的不能參加評選,你要是有筆譯的差事,不急着要活的可以給我介紹一個,我就是時間上不能保證,閒時閒死忙時忙死。”
蘇菲的休假時間很長,半個月左右,每天的時間荒着挺浪費的,攬不上大課的美事,找份其它兼職也能攢點錢。
他答應幫我找找看。
到了吃飯的地方,我還是多嘴給禍害介紹了一下,等會吃完了AA制,自己掏腰包,別指着我給他付賬。
禍害又是一臉無所謂,我懶得瞅他。
大鳥去國外讀碩士,申請到了全額獎學金,可以預見未來是一片光明,我們舉杯爲他祝賀,禍害在起身之際飛快將一杯果汁換下了我面前的啤酒,動作太急,差點碰翻了自己的果汁杯。點菜時,大家全是啤酒,唯有他爲自己點了果汁,我想起上次總幹事請客他喝果汁,估計這人酒量不行。
他不與旁人講話,從進門開始狗皮膏藥似的粘在我身旁,新人加入一般有人介紹一番或者來個自我介紹,他癱着張臉誰也不理,對大家好奇的目光熟視無睹,沒見過這麼臭拽的人。我也沒爲大家介紹,弄得他象個透明人夾在中間。
碰完杯喝了一口果汁,坐下來我又爲自己倒了一杯啤酒,禍害手很快搶走端到自己面前,我看他一眼,“你喝嗎?要喝自己倒去。”
他臉上一點表情沒有,“女孩子不要喝酒。”
我不想引起別人關注,招呼服務員再來一個空杯。
“不要。”他大聲對着服務員叫道。
這情形在旁人看來像是倆人鬧彆扭了,一個要喝一個不讓,我低下頭,調整了一下情緒,笑着擡起頭,“你是誰?有什麼權力管我?”
“你問問桌上的人,是不是女孩子不應該喝酒?”他瞪着眼睛對其它人,“你們說呢?”
沒人知道我們的關係,但知道我們是一同走進來的,大家都不主動打聽個人私事,爲彼此留空間,這樣的問話誰好當面駁斥。
深海率先表態,“不該喝,不喝了,是吧?”他又象我爸那樣,用商量的語氣,象哄孩子。如果我執意堅持,他肯定會接着說:喝果汁吧,果汁好,對皮膚好。他一直把我當小孩,過年時邀請我去他家吃餃子,讓他兒子管我叫姐姐。他老婆人也很好,走時給我裝了一大盒,說喜歡吃下次再來。我在培訓中心的第一個課件是他幫着把關的。誰的面子不給,也要給他。
我老實的給自己續了果汁,禍害很滿意,招呼服務員過來把啤酒撤了。我不喜歡他得逞之後的樣子,很欠揍,把凳子拉遠了好多。右手邊是個加入圈子沒多久的小男孩,對我這樣的貼身有點緊張,他把我們這些老人都當前輩,忙也挪凳子。我瞧着有空擋也接着挪,我們倆不停地挪,吃到一半時,我和禍害之間隔得能再放一張凳子了。
圈子裡羣聊的話題一般是美劇,偶爾穿插些新聞和翻譯上的事,我從九月份開始剛接了一個罪案題材的新劇,收視率不錯,別的字幕小組也開始譯。這事挺好玩的,每個字幕組都有自己的粉絲,我們這個組以簡潔靈活見長,不象別的組提供中英文版,譯得很規範標準。大鳥原來跟我一組譯過,他最擅長用網絡語言,什麼新詞出來馬上用,我受他影響也活泛了好多,很多例句用到了課上效果非常好。
大鳥說他這一走,自己的位置還沒人替,問我有時間嗎。
“有,但是你那個劇沒勁,我不接。”
大鳥急了,跟我扯着脖子掰,“我那個多好啊,全是年輕帥哥美女,辦公室戀情。”
我說不如我這個好,我喜歡罪案題材,上來就死人,千奇百怪的死法。現在讓我殺人沒問題,破案也行,滿腹理論。就如何能殺死一個人,我們展開了大討論,服務員進來送東西時被我們的話題嚇得愣愣的,看每個人的眼神充滿了恐懼。
在這個圈子裡我屬於很話癆的人物,誰扔個話題出來我都插一腿,對不對的總要說幾句,被鬨笑的比例很高,可我喜歡。似乎出醜這事能證明安可是個真實存在的人,不是可以隨便糊弄、無足輕重的孩子。考大學選擇語言專業也是有原因的,很小看電視時我就知道,不論多牛的領導,在會見外國首腦時,要聽身後的翻譯說什麼,要通過她的嘴表達自己的見解,否則全場只能乾瞪眼,沒人敢忽略翻譯的存在。而在家和機構裡,我總是很沉默或者不合羣的面貌。
其實小時候我不這樣,貧着呢,老師在上面說我在下面說,擾亂課堂秩序這頂帽子非我莫屬,請家長是家常便飯。但是我媽一次也沒說過什麼,更不象其它同學遭遇請家長的事回去一通胖揍等着,弄得我更來勁。班主任老師最後沒轍了,對其它家長說,管好自己的孩子吧,安可學習完了打擾你們家孩子,提醒自己孩子機靈點,別被她帶溝裡去了。這話傳到我耳朵裡,可想而知我說得更瘋了,明目張膽地跟老師擰着來,反正我媽不會批評我。
趕上放假去姑姑家跟表妹胡說起來也沒邊,我是話癆她是貧蛋,而且我們還有個特點:不好好說。說急了互相罵人,用廠子裡工人的家鄉話比着罵,看誰能多說一種語言,無所顧忌想說什麼說什麼。表妹從小會罵人,每天與那些工人在一起,跟他們學的。學好不容易,學壞快着呢,我罵人的本事在她的薰陶下,進步很快,但回到燕都不敢罵,怕我媽聽見,她思想保守聽不得這個。
可長大後逐漸變了,變得有點寡言,不罵人了改說瞎話,餓了說不餓,沒有說有了,基本上是跟人對着幹的路子。別人的叛逆都在青春期,我這個坎過不去了,尤其對我媽。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個壞孩子,看着很正常,其實哪都是歪的。
閒聊很消磨時間,一晚上嗖嗖的過去了,大家預備結賬離開,付錢時禍害替我交了,我將錢拍到他面前,起身離開了。
大鳥與每個人擁抱告別,到我時掐着我胳膊轉了一圈,我有點暈,喝的果汁差點吐了,深海扶着我,罵了大鳥一句。
深海說開車送我回家,他好意問禍害去哪,也捎他一段,我搶着說:“不用,他可以打車。”
禍害不依不饒了,“問你了嗎?你替我回答,用不用我自己會說。”
我拉上深海往停車場走,走得很急。深海擰着身子還要跟他說,可被我連推帶拽的沒了下文。坐到車裡,他說:“你瞧你,送他一段也不費力。”
“不要管,他自己會打車。”
深海笑笑,“那小子追你呢?我看他一晚上就盯着你了,哪認識的?”
我認識他是誰啊,裹緊衣服催他,“快走吧,你查什麼呀,一點關係沒有。”
下車的時候,他還是有些不放心的樣子,“那人是哪的?聽說話象南方的。”
我拉開車門下車,給他一個趕緊走人的手勢。
上樓時接到個電話,上來沒任何廢話,“到家了嗎?”
我真想回一句:關你什麼事,弄得好象多關心我,其實就是想逮個機會雪恥呢。
我打開房門,把手機湊近門鎖的位置重重一拉,防盜門的巨響在樓道內帶着迴音,震聾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