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他了,在酆都。他等在六道輪迴的盡頭,一襲直裾白衣。走近了看,衣裳(cháng)雪白的底色上繡着淺藍色的印花。
是芷蘭草,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認出來。但就是確定那是芷蘭,看到她歸來。他笑了笑問道:“見到故人和那條披帛了麼?”她還是不懂。因爲她不在擁有之前的記憶,可還是不由自主的點頭。
於是他就笑了,當真是眼若繁星智慧深。“這次要不就不做人了,看你前幾世做人做的辛苦。我去和閻君說說。”這次他的手裡還拿着一卷書。
她沒有回答,而是好奇的問他:“你看的是什麼書?”他自然而然的把書遞給她看,就像他們以前一直如此。她接過來,看了看不認識。於是她問他:“這是什麼書?”他伸手指給她看:“這是《楚辭》。”
《楚辭》?她覺得沒意思,卻隨便的翻了翻。突然她看到有張書頁裡附了一張美人圖,美人左跟赤豹右從文狸。“表獨立兮山上,雲容容兮而在下。”她指着其中一句問他。少昊有些窘的臉紅:“那是山鬼在等待有情人到來。”
她覺得有趣,便指着山鬼的圖對他說:“那我要做山鬼。”她還是頭一次看到少昊臉紅呢。聽到她要做山鬼,少昊本來紅了的臉一下子變了色。
“你要做山鬼?”少昊提高了音調說。她疑惑不解,這幾次見到少昊都是和風細雨的。他還是頭一次這樣提高音調跟她說話。
“怎麼了?”她有些害怕的看着他,詫異於他因何這樣生氣。“做山鬼是要受百年天劫的,而且只能困在那座山間。一個不注意就會會灰飛煙滅,魂魄都剩不下。”
她是不知道其中厲害,可是少昊知道。一向坦然自若的他,因此而發了脾氣。她聽完縮了縮頭有些害怕,但是心裡的那股逆反勁兒卻讓她硬着頭皮大聲說:“我就是想做山鬼!”
她還是頭一次這麼大聲的對少昊說話呢。少昊看起來特別生氣,卻忍着脾氣沒有發作、直接拂袖而去。她入了輪迴,做了山鬼。
百年天劫真不是嚇唬人的,當天劫到來,天空中佈滿了黑雲。那些黑雲多的就像能把天空壓垮一般,黑雲裡還轟隆隆的響着雷聲,閃着妖異的紫色閃電。
第一道閃電劈下,她縮成一團還能捱的住。第二道下來的時候她就有些受不了了,她聞到了自己的皮肉焦糊味兒。第三道下來時,她已經有些迷糊到連疼痛感都沒有了。
渡劫真辛苦啊,這還只是做一個最低的山鬼呢……
等她再次醒來時,她發現自己身上一絲傷也看不到。她能感受到這座山的山脈氣息,也能看到身邊趴着的赤豹和文狸。
“恭喜你,成功了。以後好好做個稱職的山鬼。”有人在她耳畔淡淡的說,無悲無喜。她剛恢復過來,還不能看清所有。她躺在那裡,只看到了那人的白色直裾衣角。
她能認出那是直裾,是因爲她一直都知道衣裳的不同。那人恭喜了他一句就走了,等她起身時、只看到了一個模糊不清的背影。
從此她便安心做她的山鬼,造福一方百姓。漸漸的,她受到了百姓的祭祀。見過她的百姓都說她很美,是自然的最美。
有她的地方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沒有猛獸妖怪去害人。可是她也還期待在見那個人一面,也許是祈禱有了作用。後來她真的以爲見到了那個人。
同樣的白衣直裾,手裡拿着蘭草。他來山中江畔祭祀,江畔獨步尋花。他說自己叫原,是山下那個國家的貴族。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很激動,說了一大堆兮啊兮的話讚美她。
於是她便認定他就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他們從此經常在江畔約會見面,“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原吟唱着讚美她,他的聲音低沉混厚。
可是她能聽出,那混厚裡還有着她不懂的哀傷。原經常講給她聽,講九州烽煙起,山河破碎。講他少年自詡多才智,可惜卻因佞臣荒。他的淚水經常不由自主的從臉頰流到衣領上。
淚沾衣袂,那是她不懂的愁哭,哀傷。也有她明白的心善哀亡,其實她見過偶爾因爲戰火躲避進深山的流民。見到了,她便會爲了原和她的善意而多照拂一些。
更多的時候,她只能採些杜若讓他舒心着。杜若落在他的直裾上,香氣幽味。她也聽人說過,說她的原是個好官。
可惜,好的總是不適合一個亂世。腐朽太沉重,哪裡是一股清流能沖洗的?有一天,她“看到”原穿着精心收拾過的直裾,披了縞素投江了。
她乘着赤豹趕到的太晚,到時他已經沉江。有百姓自發去打撈,還有百姓投大米進去、怕江裡的魚兒餓了,去啃他的身體。他們造了龍頭舟,一直在找他。
她也去找了原,可是也沒找到。她很傷心,第一次哭了。那天下了很大的一場雨。從那以後,百姓沒有人在見過她。直到幾百年後她重新回到了酆都。
少昊還在那裡,只是他不看書了。他在擦拭一把刀,她看着少昊白色的直裾、電光火石間突然明白了什麼。“是你!竟然是你!”她仰天大笑,幫她渡劫,護她平安,給她療傷的是少昊!
她一直看錯了人,以爲是原。可是原怎麼會知道她渡劫成山鬼?只怪她傻,沒看清那是少昊。“是我。”少昊已經恢復瞭如常的淡然,所以依舊是雲淡風輕的看着她。
“你爲什麼要救我?”她迷惑不解。想到了兒女情長,可是那是真的嗎?少昊依舊看着她,那坦然又讓她自慚形愧。
“爲渡化,爲你靈臺早明、重新跟我回去。”他是這樣解釋的,讓人不得不信服。
是了,他說自己曾經是西王母?“如果我一直執迷不悟呢?”她問,有些失落和不甘心。
“那我就一直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