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曼的話,讓王老太爺一衆人都愣了一下,在來的路上,他們想過很多,對方爲什麼這麼做,有什麼目的,但唯獨沒想竟是這個原因。
不止他們,就連吳曼旁邊的苑金貴都大吃了一驚,他躲到這裡有段時間了,對於這裡的狀況,他自然是知道的。
不過,全性行事,向來不講規矩,只憑心意,今天心情好,我救幾個人也無妨,今天心情差,我隨手殺幾個人出出氣也行,就好像路邊見到一窩搬家的螞蟻,隨手碾死幾隻一樣,不會有絲毫的心理負擔。
在苑金貴看來,吳曼此舉,就好像看螞蟻搬家,隨手撥弄幾下,而他,只是過來避難的,與這種性格莫名其妙的莫名居士,還是少些來往,免得一不小心觸怒於他,落個身死魂滅的下場。
所以,他從不多話,但現在聽吳曼自己說起,即便心裡有準備,他還是很吃驚,心裡暗道:事了之後,定要遠離這裡,萬一他哪天心血來潮,想爲我好,把我超度了怎麼辦?
這時,呂老爺子怒喝道:“把殺人當度化,果真是全性的妖人賊子,難怪佛門容不下你!”
“非是佛門容不下我,是他們太過迂腐,他們根本不懂佛法,只是在照本宣科罷了!”
吳曼把有些猙獰的表情收斂,淡淡說道:“佛曾說過,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這句話的意思是,修行如果與生活脫節,就算學再多的佛法,也是沒有用的。”
“不要以爲修行就是找個茅棚,找個清靜的地方,或者說我要閉關。閉關是享受,從某一方面來說是世界上最大的偷懶。住在裡面,什麼事情都不做,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這種修行好辦,但沒有任何意義。”
“那些和尚常年在深山古剎裡唸經,他們不懂佛,也不懂法,能拿的出來的,也就一點不值一提的微末伎倆罷了!”
吳曼張口佛說,閉口佛理,三言兩語間,便把佛門修行者貶的不值一提,但偏偏呂老爺子竟覺得有幾分道理,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只能心裡暗自腹誹,那羣禿驢子們也不知道清理門戶,怎能讓這種狂徒危害江湖?
倒是王老太爺有學問些,斥責道:“張口佛經閉口佛理,你這是被妄念左右而不自知,這木屋區的底層民衆,本就在苦海中掙扎,但尚且有一線生機,而你的瘋狂行爲,卻是斷絕了這一線生機,讓他們此生無望!”
吳曼大笑道:“一派胡言,當前這個世道,兵荒馬亂,土匪橫行,即便是這木屋區,稅都收到了十幾年後,哪有什麼一線生機?”
大笑三聲,吳曼指向院子外不時經過的人羣,繼續說道:
“你們看這世人多可憐,吃不飽也穿不暖,喜歡的也得不到,就算是做夢,也只敢做吃飽穿暖,沒有戰亂,有地可中,他們沒有希望,終其一生,滿是遺憾。”
“你們這些世家大閥,從來都是頤指氣使,高高在上,何不食肉糜,怎知他們的疾苦?只有我在注視他們,在憐憫他們,爲他們帶來最後的寧靜。”
“入魔了,你這是入魔了!”王老太爺氣的發抖。
“入魔?”吳曼大笑道:“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佛說,凡有所見皆是虛妄,既然都是虛妄,那身體所在之地的虛妄與心靈所在之地的虛妄,又有什麼區別呢?你說他們經歷的是假的,但他們覺得是真的,如此這般,真真假假又有何區別?”
歪理,都是歪理……王老太爺深吸一口氣,平復自身,再問:“那他們的結果呢,你口口聲聲說要度化他們,那伱準備把他們度到哪裡去,地獄嗎?”
“地獄?”吳曼看向王老太爺:“那老先生,你說,有地獄嗎?”
“沒有!”王老太爺說道。
“那我說有!”吳曼又問,“老先生,你有妻子嗎?”
“自然有!”王老太爺說道。
“我沒有!”吳曼說道。
“你想說什麼?”王老太爺覺得吳曼話裡有話。
吳曼笑道:“你有妻子,我沒有,你說沒有地獄,我說有,佛說,三界唯心造,地獄也是唯心造,心若是了了,地獄也就空了,心若不能了,地獄絕對有,而且在人間的地獄,比看不見的地獄還明白得多,人世間有很多地獄,大家在地獄中住慣了,還當成是樂園呢!”
“你……”王老太爺竟有些無言以對。
也不能怪他如此,如果儒教是三教中最能動筆桿子的,那佛教就是最能動嘴皮子的,他們能高臺論經,七天七夜不停歇,活活把人論死,他怎麼可能說的過吳曼。
吳曼說道:“你不必勸我,佛經有云,開悟的人不再相信任何想法;而不開悟的人則相反,他們無意識中相信自己的任何想法都是真的。”
“所有想法都是自己從虛無中建立的,都是從本無所有的心地上構建的,所以諸佛不相信任何想法——哪怕某種想法看起來多合理或真實。”
“諸佛如此,我也如此,所以你勸不了我,也不必勸我,幾位老先生還是請回吧,不要再來打擾我等。”
王老太爺說到:“我等此行的初衷,也不是要來勸你,我是來帶走一個人的!”
“誰?”吳曼問。
王老太爺一指旁邊的苑金貴:“此人空口白牙,胡編亂造,企圖引起江湖紛爭,我想將其帶走,平息紛爭,還望居士答應。”
雖然吳曼在老太爺的眼裡是個入了魔的瘋子,但剛纔的一番交談,讓王老太爺心生不詳,能不動手,他並不想動手,至少現在是如此。
“你想和他們走嗎?”吳曼扭頭問苑金貴。
“和他們一走,我十死無生,還望居士慈悲,救我一命!”苑金貴連忙說道。
“老先生,”吳曼說道:“他不願隨你離開。”
“你……”呂老爺子當即便想動手硬拿,卻被王老太爺一個眼神給阻止了。
作爲一個老傢伙,他在某些事情上,有着近乎變態的直覺,剛纔雖沒有動手,但吳曼在說有些事情的時候,看似表情淡漠,但內在卻是出現了些許波動,被他看的清清楚楚。
這說明,吳曼說的“開悟的人不再相信任何想法”的境界,他並沒有達到,在有些事情上,他的內心也會波瀾,也會不平靜,他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或者說,他因入魔太深,根本就沒察覺到,明明自己屠刀高舉,卻還堅定的認爲自己沒有拿屠刀,還有一種可能,他或許已經隱隱有些感覺到了,但他只是不願看過去而已。
所以,他纔會時而悲天憫人,時而暴跳如雷。
悲天憫人時如佛,暴跳如雷時如魔。
如佛的時候深不可測,如魔的時候讓人心寒。
君子不立危牆,對於這種瘋子,王老太爺並不想硬來,也沒必要硬來,他帶了不少人馬,只是爲了防止苑金貴溜走,被佈置在了周圍。他可以先行退去,暫避鋒芒,等召集人手後再殺進來,如此可保萬無一失。
四個老江湖,幾個眼神對視間,就已明白了王老太爺的打算,四人面向吳曼,緩緩朝院子外退去。
吳曼只是靜靜的注視着,沒有動手。
但這時,苑金貴突然開口道:“吳前輩,這幾位在江湖上德高望重,若就這麼離開,只怕再來時,就是四家齊聚,龍虎上清皆來啊,那時候,居士度人的美好夙願,只怕會被這些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傢伙給破壞!”
此話一出,四個老爺子臉色一變。
一臉悲天憫人的吳曼也是臉上一變,他看向王老太爺,目光落在王老太爺那件大氅的袖子處。
大氅是一種漢族服飾,由道教鶴氅演變而來,它最大的特點,便是袖子大,一些古裝劇裡動不動就從袖口掏出一大堆東西,那衣服就是大氅。
這種衣服,一旦雙手合攏,就好像撐開了一道簾子,沒人知道里面在幹什麼。
而此刻,王老太爺的大袖下,正手持陰陽紙,在傳遞消息,雖然陰陽紙非常的隱秘,但消息的收發之間,也是有炁機流轉的。
這一絲炁機,被吳曼感知到了,只一瞬間,他變得暴跳如雷,面色猙獰,猛地伸手朝向四位大爺所在的方向,猛的一掌拍過去。
一出手就是佛門大手印,只見四位大爺所站的位置,像是沙堆被人推倒一樣的粉碎,凌冽的氣浪劃過,得虧四位大爺反應快,不然非得中招不可。
“你們來時,看到這片木屋區了嗎?這裡的人充斥着麻木和絕望,是我,帶給了他們發自內心的寧靜喜悅,我原以你們就算不理解我,也不會想破壞這一切,但看來,是我錯了!”
吳曼嘆息一聲:“菩薩低眉度不了你們,那就只好金剛怒目了。”
只見吳曼原本消瘦的身軀開始變大,單薄的衣裳被撐開,只是眨眼間,整個人就從一米七左右,體型均勻的人,猛的漲成了一個接近兩米高,全身金光閃閃的銅人。
他的皮膚變的恍若黃銅鑄造,上面有零星點點的金色經文閃爍,只要看一眼,耳畔就彷彿響起了陣陣梵音。
聽不懂這梵音在唱什麼,只是給人一種魔音灌耳的感覺。
“好強的威勢,這是佛門的金鐘罩嗎?”呂老爺子大驚:“比少林寺的十八銅人還厲害很多。”
“不是,金鐘罩沒這種威勢,這是佛門的金剛不壞體,這應該是不傳之秘纔對,在佛教的地位,等同於天師府的陰陽五雷,他居然會這個!”
王老太爺心裡一緊,小棧裡的情報可沒這個消息,那些禿驢隱瞞了對方的手段。
見對方開啓金身,朝自己等人衝來,王家老太爺一伸手,手裡多了根筆桿子,猛的一抖,筆尖的墨水如子彈般激射而出,在空氣中留下道道白色的激波。
朝前猛衝的吳曼,沒有像張之維一樣,仗着金剛不壞,就硬接一切手段,他細微的一偏頭,躲過那些墨點,揮動着樹幹一樣粗大的手臂,以及砂玻一樣大的拳頭,轟了過去。
只聽得“噗嗤”一聲,鮮紅的血花迸起老高,紅色模糊了王老太爺的視野,他的瞳孔猛然一縮,只見他旁邊的呂老爺子,面對來勢洶洶的吳曼,倉皇出掌,和對方硬撼了一記。
結果嘛,就是呂老爺子的肩膀斷裂,骨骼炸開,尖銳的骨渣刺出血肉,慘不忍睹。
“老呂!”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王老太爺含恨出手,掌心丹青之色匯聚,一掌狠狠地轟在吳曼的臉上,空氣猛地一顫,吳曼被一掌轟回院子,落在苑金貴的身邊。
不過,他有金身護體,這一掌,不痛不癢,一個彈射起步,又衝了過去。
“一起上,消息已經發出去了,人馬在趕過來!”王老太爺大喝道,他沒有選擇退,作爲一個經驗老到的老江湖,他判斷的處理,這時候退,只能被逐個擊破,聯手等大部隊增員纔是硬道理。
幾位老大爺都是明智之輩,只一瞬間,便毫無保留的朝吳曼打去。
一時間,整個院子戰成一團,氣浪翻飛,一個又一個巨大陷坑出現,這是他們交戰的餘波導致。
苑金貴擔心被誤傷,連忙躲到外面,注視着戰場,臉上不禁流露出驚奇的神色,隨即欣喜若狂,他知道吳曼很強,卻沒想到竟有這麼強,四個四家的老輩,竟然都拿不下他,甚至還處於絕對的下風。
只見吳曼運功,渾身金光遍佈,隱約能見到五官,如同一座黃金雕塑一般。
“這實力,只怕比那個什麼狗屁小天師還強吧!!”苑金貴心裡暗歎。
而此刻,院子裡,雙方激戰正酣,吳曼金身護體,招式樸實無華,但隨隨便便一擊,便是千鈞巨力,勢若崩雲。
即便幾個老爺子經驗豐富,配合默契,但由於先前呂老爺被一個照面打斷了一隻手,所以處於絕對的下風。
最終,傷勢加重的呂老爺,被吳曼一記大手印打中胸口,半邊身子炸開,血肉模糊,氣若游絲,眼看是活不成了。
摯友凋零,王老太爺神色一黯,自知不敵,大喊點子扎手,讓另外兩個老兄弟和自己分開跑,能跑一個是一個。
聞言,另外兩個老爺子,轉身向兩個不同的方向逃竄。
但奇怪的是,叫着分頭跑的王老太爺卻沒有跑。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眼舊友的屍體,心裡暗歎一聲。
這次他過來,是爲了了卻人情,卻是沒想到……
不過,能爲幾個老朋友拖延一點時間,再爲我那寶貝孫子,在小天師那裡掛個人情,倒也是死得其所了。
王老太爺看了一眼金色羅漢般的吳曼,手握狼毫毛筆法器,心裡卻出奇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