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處張太醫已經來了, 我抱歉的說道:“讓您久等了。”
張太醫淡然的笑了笑,說道:“想必是我的藥見效了。”
我儘量扯出一個笑容,伸出手來讓張太醫把脈。
他把手搭上, 不一會就笑着說道:“我真的要恭喜姑娘了, 已經兩個月了。”
我心中的喜悅已經被剛纔的事情沖淡, 我只是淡淡一笑說道:“謝謝張太醫, 您的藥真的很管用。我還有一事相求, 請您先不要告訴皇上,可否?”
張太醫撫須說道:“老臣想告訴皇上都沒機會了,今日是老臣最後一次當值, 明日就要告老還鄉了。”
我笑道:“那我還真是有幸。”想一想又問道:“我知道醫術高明的大夫可以看出腹中胎兒是男是女,張太醫可否告訴我?”
張太醫正撫須的手頓了一下, 說道:“這個……”
我殷切的看着他, 他緩了緩又說道:“姑娘, 請把手握拳。”說完給我號了號脈,又湊近看了看我的額頭, 帶着笑說道:“這個結果換做宮中其他女子也許會覺得遺憾,但老臣覺得一定是姑娘所期盼的。”
我已經明白張太醫的意思,輕輕的摸着自己的肚子,覺得心滿意足。
“姑娘,你注意修養, 我先告退了。”
“張太醫, 我送送您, 我正好想出去走走。”
張太醫對我點頭致謝, 提着藥箱離開。
披着昭君套, 一個人走走停停逛到暮色沉沉,我在逃避什麼呢?如今確診, 是不是應該去告訴胤禛?去跟他解釋清楚吧,早晚都要說清楚的。想到腹中的小生命,笑容從心裡漫上嘴角,把手放在肚子上,感受着這個小生命的存在,邊走邊對肚子裡的孩子說道:“走吧,媽媽帶你去見爸爸。”
走在養心殿的廊廡裡,邊走邊想着怎樣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不覺腳步輕快。走到大殿門口,看見蘇培盛端着盛綠頭牌的托盤出來,躬身走着。我一眼便瞥到懋嬪的綠頭牌橫在上面,想必是剛剛被翻了牌子吧。
心像被剜了一下那麼疼,蘇培盛剛要對我說話,我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扶牆穩了穩身子,轉身而去。
走開好遠,心裡苦笑着問自己,我這是要去哪?哪裡能收容我?沒了年妃,他還有齊妃熹妃裕妃寧妃懋嬪,可我有什麼?越想越覺得冷徹心扉,抱着雙臂不知道要走向哪裡。
走着走着竟然走回了原來的住處,走進院子,輕輕一推,屋門吱嘎一聲開了。
掌上一盞燈,隨着燈光視野漸漸明亮起來,裡面和我原來住的時候一樣,什麼都沒有變,只是,莞爾不在了。
突然感到好累,躺倒牀上,和衣而眠。
第二日一早,發覺自己身上蓋着被,熏籠裡的炭也燃着,屋子裡暖暖的,桌子上還有可口的飯菜。不想探究這一切是怎麼來的,只是拿着筷子大快朵頤。
幾日之間宮裡已經年意頗濃,我一個人在原先住的小院裡倒也輕鬆自在。突然興致上來,想寫副春聯貼在門口,紅紙還在原來的位置,一邊磨墨,一邊想着要寫什麼。
正搜腸刮肚的想着喜氣又不失風雅的對子,一時不知如何下筆。想着想着卻看見桌子上砸榛子的那幾個印記,不自覺的用手去摩挲那淺淺的砸痕,此刻我的心像這痕跡一樣凹凸不平。
聽到棉布簾子翻動的聲音,循聲望去是十三有些冷峻的臉龐。
“你在這倒有興致。”他抖抖袍子坐下說道。
我聳聳肩,放下毛筆,說道:“你要是來看我呢,歡迎,要是勸我回去,還是免了吧。”
十三無奈的說道:“我就是來討杯茶。”
翻箱倒櫃只找到些陳茶,只好爲他沏了一壺普洱。
十三抿了一口茶,皺了一下眉,舉着茶杯明知故問的說:“有心事?”
我掩飾道:“是茶太陳了。”
他歪頭笑了一下,把杯裡的茶水一飲而盡。
沉默半晌,他突然開口說道:“芙瑤,我今天不是四哥的說客,只是有些話想對你說。”頓了頓又說道:“你要知道,你們今天能在一起,有人捨去了很多。”
我聽到他蒼涼的語氣,正在收拾茶具的手不知不覺放緩了,心裡不知爲什麼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接着說:“不過看到你們現在這個樣子,如果再來一次,我或許不會這麼選了。”
再來一次,又是這個僞命題,不禁開口說道:“再來一次,我會怎麼選?我可能獨自一個人去奉天再也不回來,我可能在永和宮就懇請先帝讓我去羊房夾道陪你,我可能沒那麼堅持,遵旨嫁給了十四爺……”
我還沒說完,忽的聽到掀門簾的聲音,門簾又嘩的一聲落下,在飛起的門簾後面,我看到了那個明黃的身影。
心裡一顫,他又誤會了吧。
十三連忙衝出去,口中叫着:“四哥,四哥!”
過一會十三黑着臉進來,見我還在原地說道:“這下好了,說者無心,聽着有意。四哥已經退一步過來看你,你怎麼還能這麼沉得住氣?”
“那你要我怎麼做?跑出去求他?我做不來。”我搖頭道。
十三指着我無可奈何的說道:“你啊你,我拿你一點辦法也沒有。”坐下又接着說道:“有些話不該我說,但是我真的很納悶,這宮裡的女人最要緊的就是要有個孩子,可是你爲什麼……唉,難怪四哥知道了以後會那麼生氣,要是我的話,也會被氣死的。”
“我和那些宮裡的女人不一樣,我原本不屬於這裡,我真的有很多顧慮。”
“你能有什麼顧慮?難道你是天上的神仙?我看你根本就是太自私……”
“你說得對。”我截住他的話,“我就是自私,我一直想當個看客,想抽離出去,坐在臺下看你們表演,就像我原來一樣。所以旁觀者怎麼能創造角色呢?可是後來我發現我錯了,我早就已經上臺表演了,所以我就不再以旁觀者自居,可胤禛看到的卻還是以前的我。”看見十三迷茫的看着我,自嘲的笑道:“你聽懂了麼?”
十三想了一下說道:“好像能聽懂,你是說你原來是想置身事外,而現在卻融入其中?”
“就是這個意思。現在我只想和胤禛像普通夫婦那樣,相互陪伴,生兒育女。”一臉美好的想着,眼前卻突然看到了那個盛着綠頭牌的盤子,原來我自己也成了那可憐人。不自覺的表情低落。
“你能這麼想就好,可爲什麼還在這慪氣啊?”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要在這慪氣,但心裡就是氣。因爲年妃,因爲樑九功,因爲十四,因爲綠頭牌子,還是因爲胤禛對我的質問?我不知道,也不願再想。
門外傳來太監恭敬的聲音:“怡親王,您吩咐的菜都做好了。”
十三清了清嗓子說道:“都拿進來吧。”小太監聽到吩咐,提着食盒進來,放好又退了出去。
我疑惑的看着他,他指着食盒說道:“我讓御膳房給你做的菜,都是加了辣的,你肯定喜歡。”
不禁食指大動,高興的說道:“我都餓了。”掀開食盒的蓋準備大吃一頓。但是聞到裡面那股油膩味兒,胃裡又是一陣攪動。
“你怎麼了?”十三看到我的樣子急切的問道。
我對他搖搖頭,連忙合上食盒的蓋子。
十三看了我一會,興奮的一跺腳說道:“芙瑤,你不會是……”
我緩過氣來,調侃的說道:“十三爺還真是經驗豐富啊。”
“那應該趕快去告訴四哥啊。”十三說着就要掀簾出去。
“回來!不許你跟他提。”
他疑惑的看着我,我只好對他說道:“讓我親自跟他說。”
十三聽罷會意的笑了,不依不饒的追問道:“那你什麼時候去跟他說?”
我沉一口氣說道:“他手上恐怕還有幾件事要處理,我現在回去也只是互相生氣。”腦海裡閃過年妃的喪儀和參劾十四的奏本,“我等他處理好了來找我吧。”
“唉,原來你們互相都瞭然於心,看來我又是庸人自擾了。”十三搖搖頭說道。
桌子上還擺着十三差人送來的食盒,坐在牀沿上看着那食盒發呆。傅九思,莞爾,雲若,陪我走過漫長歲月的人都因爲各種原因一一離我遠去,並且永遠不會再回來。現在我想找一個朋友分享懷孕的喜悅都成了奢求。
無論何時壽安宮上空都煙霧繚繞,燒香拜佛是這些太妃太嬪唯一的寄託。
太監通傳之後,我踏進了鄂綺春的寢宮。進去之後也沒人招呼我,一個人摸索的走着,終於看見鄂綺春一個人正站在桌前,俯下身子專心致志的寫毛筆字。
聽到我進來,她擡頭看了我一眼,漫不經心的說道:“這個時候來找我,失寵了?”
我苦笑道:“你就不能盼我點好?不過真被你猜中了。”
鄂綺春也半開玩笑的說道:“沒關係,那你以後就經常來找我,搬來住都行。”
我走近看着她寫的字笑道:“你如今這麼風雅,我這粗俗之人只怕配不上你的屋子。”
她仍然不住筆,笑道:“你就別取笑我了,住在這壽安宮裡的人都得找點什麼嗜好。她們都燒香拜佛去了,我實在是看不懂那些經文,就只好寫字打發時間了,過來看我寫的怎麼樣?”說着鄂綺春直起腰,有些得意的欣賞着自己寫的字。
我走過去,把上面的字讀出聲來——“和尚出家受盡了波查,被師傅打罵,我就逃往回家……”
不禁皺起眉頭問她:“你寫的這是什麼啊?”
鄂綺春舉着筆,眉飛色舞的說道:“戲詞啊。對了,我們還有一個消磨時間的好辦法,就是聽戲。我熟悉熟悉戲詞,好知道他們在唱什麼。”
我看着她寫的龍飛鳳舞的戲詞,不禁感嘆:“可真有你的。”
“你愛聽戲麼?下次叫着你一塊聽。”
“謝謝您了,我還是太粗鄙了,聽他們的唱腔我着急。”
說完,我們倆都笑了。
鄂綺春放下毛筆,壓好宣紙,拉我坐在她旁邊,問道:“說真的,今天怎麼突然來找我了?”
我笑笑說道:“我有一個好消息想和朋友分享。”
鄂綺春來了興致,忙問道:“什麼好消息?”
我撫撫自己的肚子,輕聲說道:“我要當額娘了。”
鄂綺春好像比我還要高興,說道:“真的?多長時間了?”
“大概兩個月。”
“我一直想要一個孩子,唉,不提了。以後玩你的也一樣。”
“什麼叫玩啊,有點長輩的樣行麼,皇考瑞嬪?”
“我比你都小好不好,將來你的孩子得管我叫姨娘。”
“這是什麼叫法,亂了輩分,大不敬啊,太嬪。”
“那這麼說你是我兒媳婦輩兒啊,給我敬個茶……”
正和鄂綺春互相打着趣,暫時忘掉不快,突然一個小太監進來通傳說蘇公公在外求見。
鄂綺春斜着眼睛看我,調侃的說道:“纔在我這坐了這麼一會,就派人來尋,還說失寵了?”
我沒了開玩笑的興致,不自覺的收起了笑容。
鄂綺春慵懶的說道:“讓他進來。”
蘇培盛進來打千道:“奴才蘇培盛,參見太嬪,太嬪吉祥。”
鄂綺春還是慵懶的聲音:“起來吧。你想找的人,就在這坐着呢,想說什麼就說吧。”
蘇培盛又朝她行了個禮表示感謝,對我說道:“芙瑤姑娘,萬歲爺請您跟着奴才回去。”
我把臉別過去,冷冷的說道:“我不回去。”
蘇培盛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我見狀連忙站起來,說道:“你這是何必?”
他帶着哭腔的說道:“芙瑤姑娘,奴才求您了,今兒這件差事要是辦不成,萬歲爺會殺了奴才的,您忍心看着奴才死麼?”
有人在我面前下跪,我萬分尷尬,正不知如何是好,鄂綺春開口說道:“蘇公公,你先出去候着吧,芙瑤姑娘不會讓你爲難的,我再留她說幾句話。”
蘇培盛朝着鄂綺春磕了一個頭激動的說:“奴才謝過太嬪。”又對我說道:“奴才就在外邊候着姑娘。”說完起身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看着蘇培盛出了屋子,鄂綺春拍着我的手說道:“有人惦着你,知足吧。還真想住我這啊?有孕在身,別慪着氣。我以前活的不明白,跟誰都慪着氣,你可別學我。”對我笑了笑又說道:“回去吧,有人等着你呢。”
我點點頭,說道:“謝謝。”
輕輕踏進養心殿的西梢間,眼前是熟悉的擺設卻空無一人。
“萬歲爺正和大臣們議事,您先休息一下。”蘇培盛說完恭敬的退下。
我還以爲胤禛會在裡面等着我,不禁有些失落。胤禛有成堆的政事,哪有空坐在這等我呢。
坐在椅子上百無聊賴,走到桌前,還是我前些日子鋪好的宣紙,拿起筆想了一下寫道——
“故國三千里,
深宮二十年。
一聲何滿子,
雙淚落君前。”
張祜的這首《何滿子》現在寫來真是貼切,可是我的家離兒又何止三千里?寫了幾張天色漸晚,胤禛仍沒有回來,不知不覺伏在桌子上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