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要在熱河行宮會見蒙古各部落的王爺, 康熙在獅子園沒住幾日就要回行宮了。康熙很喜歡這裡,不知道是因爲這裡返璞歸真的景緻,還是因爲那個“片雲卷舒”的閣館。
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 其實我比康熙更捨不得離開。
九月班師回朝, 再一次來到紫禁城腳下, 不容我逗留, 也不容我回望, 就隨着馬車駛進了這裡。時至今日我才明白,紫禁城三個字裡的禁字,不僅指禁地, 還指囚禁。
我被囚禁在這裡,一禁就是六年, 如今這具身體也二十三歲了, 二十三歲在現代, 人生纔剛剛開始,而在古代, 對於一個女子來說,已經接近黃昏。我真的要死在這個以前需要買門票才能進來的地方麼?看着窗外如過眼雲煙般的殿宇飛檐,究竟何處纔是我的歸處?
小太監給送來了新做的冬裝,現如今我已經不需要自己去取衣服,無論是在古代還是在現代, 只有做得好, 才能享受別人沒有的優待。
我疊着衣服, 笑着問莞爾, “姐姐, 你還用的着這冬裝麼?今年秋天你就可以出宮了吧。”
莞爾笑的有些苦澀,對我說道:“怎麼用不着。”
我有些疑惑的問道:“難道是我記錯了麼?莞姐姐你不是今年就年滿二十五了麼?”
莞爾只是在整齊的疊着衣服, 一件一件有條不紊的摞好,說道:“姐姐是年滿二十五了,可是姐姐不出宮。”
“爲什麼?萬歲爺不準,還是樑公公不放你?”
莞爾苦笑了一下說道:“萬歲爺哪會在意我的去留,樑公公雖然不想讓我走,但也沒爲難我,是我自己跟他說我不走的。”
我把衣服扔在一邊,抓住莞爾的手問道:“那是爲什麼?熬了這麼多年不就等着一天麼,你爲什麼還要呆在這牢籠裡?”
莞爾緩緩的把我的手拿開,依然帶着笑對我說:“芙瑤,姐姐和你不同,姐姐自小就生活在宮裡,沒有過過一天市井的日子。除了伺候萬歲爺,姐姐沒有別的本事,你叫姐姐出宮之後怎麼生活?”
“你說的這些是問題麼?你沒在外邊的天地生活過,你不知道那有多美好,紫禁城這方寸天地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姐姐你可別犯傻!”
“妹妹,我不是留戀這裡,我活了半輩子,認識的所有人,都在宮裡。每天睜開眼就是當值立侍奉茶,別的什麼都不會,你要我出宮怎麼生存?姐姐在宮裡陪你不是很好麼,你就這麼討厭姐姐,想趕姐姐出宮麼?”
“不是,姐姐,你就想這樣老死在宮裡麼?伺候主子一輩子,像第二個孟姑姑?”
“姐姐怎麼是老死在宮裡,雖然一直是奴才,可姐姐現在在宮裡是掌事的,這宮裡的多少人見到我都要打千問安呢,這份榮耀可是宮外沒有的。出了宮我就是一個普通的老女人罷了。”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莞爾問道:“姐姐,這還是你麼?你會是在意這些的人?”
莞爾沒有說話,而是把我剛纔抖落的衣服重新疊好,遞給我說道:“或許以前不是,但現在已經是了。”
我接過衣服,只覺得這樣沉重,壓得我喘不過起來。生氣的把它們摔在一邊,這一摔非但沒有把衣服摔得散亂,反而更整齊了。
我氣莞爾爲何這樣傻,這是我求而不得的機會,她卻這樣輕易放棄了,這宮裡的生活真的值得留戀麼,就算做的再好,也是奴才啊。莞爾會這麼想不開?還是有什麼別的難言之隱?
不想再去想了,或許真的是每個人求的不同吧。
日升月落,春去冬來,一轉眼又入冬了,天上飄着點點的雪花,溫度並沒有那麼低,好像還沒降下來就在空中融化了。本想用手去承接一片雪花,伸出手卻無跡可尋,罷了,罷了。
走在乾清宮的廊廡裡,遠遠的看見正殿門前跪着一個小小的身影,疑惑的走近,看見此人正是康熙特准住在宮中的,胤礽的長子弘皙。
“世子怎麼跪在這啊?”我輕聲問道。
聽到有人走近,弘皙擡起頭,我看到一張少年特有的清俊消瘦的面孔,眼裡甚至還噙着淚。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問道:“你是芙瑤麼?”
我有些意外,但還是點點頭。
他看見我點頭,臉上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欣喜,“那就好辦了,他們說皇爺爺身邊的宮女芙瑤最有辦法,一定可以幫我見到我阿瑪。”
原來他是在這裡跪求康熙見胤礽一面。
我蹲下來問道:“怎麼萬歲爺不讓你見二阿哥麼?”
少年點了一下頭說道:“皇爺爺說我阿瑪是忤逆逆子,居心叵測,不仁不孝,說我見他也會學壞,讓我永世不要見他,可是我真的很想阿瑪啊。”說着眼裡的淚水噙的更多,但他努力的讓淚水不要溢出來。
康熙太絕情了,怎麼能讓一個孩子永世不見他的父親?
“他們都說乾清宮的宮女芙瑤最討皇爺爺喜歡,你說的話,皇爺爺都會聽的,你一定能幫我見到阿瑪的,是不是?”他的眼中滿是渴求。
他都沒給我拒絕的機會,他不是在求我,而是滿心以爲我就會讓他見到他阿瑪。我怎麼忍心拒絕他?在我眼裡,沒有什麼皇子世子,只有一個渴望見到父親的孩子。
我把他拉起來,說道:“世子言重了,我也是人微言輕,只能幫你試一試,見的成見不成還要看萬歲爺的心情和世子的造化。”
聽我這麼說,弘皙已經在含淚微笑了,對我作揖行禮。我連忙扶住他,說道:“使不得,奴才受不起。”
目送弘皙離開,邊走邊盤算着該怎麼跟康熙提起,身後傳來八爺的聲音:“想不到你竟如此的大度。”
轉身看見許久未見的八爺,他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連衣服也撐不起來了,來不及細細打量,連忙行禮道:“八爺吉祥。”
“起吧。”
我和八爺同行幾步問道:“八爺此話怎講?”
他手握拳放在嘴邊咳嗽了一下說道:“據我所知,二哥原先算計過你,你還這麼幫他。”
我聞言輕笑了一下說道:“我是在幫世子,不是在幫他,世子什麼錯都沒犯,不該不讓他見阿瑪的。”
“你還真是善良,我也有一件事要求你,不知你能不能幫忙?”
我心下疑惑,問道:“我還能幫到八爺?八爺且說來聽聽。”
八爺又咳嗽了一下說道:“嫁給我。”
我聽罷猛地立在原地,驚問道:“什麼?!”
八爺溫和的笑着,說道:“你別緊張,你也知道我現在的處境,娶了你或許能保住一命。你也可以藉此出宮,不是兩全其美麼。”
我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說道:“八爺不要這麼說,您是萬歲的親生骨肉,萬歲任何時候都會保住你的命的,至於出宮,奴才也快到二十五歲,馬上就可以出宮了。”
八爺的臉上仍然帶着溫潤的笑容,說道:“其實我自己也沒什麼,只是我額娘很喜歡你,很想讓你嫁給我。既然你不願意,我不會爲難你。”
我屈膝說道:“謝謝八爺。”
八爺擡擡手讓我起來,說道:“本就是我爲難你,你怎麼還道上謝了。其實我也是想幫你一把,雖說是年滿二十五可以出宮,可是你是皇阿瑪最看重的人,能不能出得了宮還沒有定數,你也要爲自己做準備。”
八爺是個讓人如沐春風的人,聽他這麼說,我心裡突然很溫暖,對他笑着說道:“奴才還能有什麼打算,不過走一步看一步。不過還是謝謝八爺。”
他微笑了一下又說道:“其實我十四弟就是個不錯的人選,對你好,又是皇阿瑪最喜愛的兒子……”
我連忙對他擺手,示意他不要在繼續說下去了。八爺會意的住口,無奈的對我笑了笑。
原來是良妃想讓八爺娶我,不得不說這是一步好棋。要是我嫁給八爺,憑我在康熙身邊多年,一定會被冊封成側福晉之類的,到時候我和八爺就是一榮俱榮一哀俱哀的命數了。良妃深知康熙對蘇雲的感情,現在這感情寄託在我身上,康熙又怎會對我的丈夫發難?
一個母親爲自己的兒子籌劃無可厚非,我也可以理解,只是非常不喜歡這做棋子的感覺。
又想到八爺的話,我是康熙看重的人,十四是康熙最喜愛的兒子,那康熙會不會……天啊,不敢再往下想。還是像我自己說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這日在乾清宮當值,康熙正在提着硃筆在奏章上批閱,突然扔下筆饒有興致的問我:“芙瑤啊,朕記得曾經賞過你一根毛筆練字,現在這字寫得怎麼樣了?”
我連忙頷首答道:“回萬歲爺,奴才每日都有練習,只恐怕是因爲奴才愚鈍,怎麼練也只是花架子,寫不出什麼精髓來。”
“哦?有花架子也是不錯的,練字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你寫來讓朕看看。”
康熙難得這麼有興致,我也想討康熙一笑,便對康熙說道:“那奴才只好獻醜了,要是寫得不好,還望萬歲爺恕罪。”
“好好好,寫不好不罰,寫得好了還有賞,寫吧。”康熙笑道。
我援筆濡墨,心中盤算着寫什麼,天子面前寫錯一字可就是人頭不保,想來想去還是寫佛經吧,寫佛經總不會出錯。
深吸一口氣,寫道——
“今我此身,後必當死,無一利益;宜時疾舍,以濟衆生。”
我寫好,把宣紙遞給康熙,卻發現他是一臉的凝重,我的心跳猛然加速,我不是寫了什麼不該寫的吧。
康熙拿起我寫的字,細細端詳,我也惴惴不安的等着。
半晌他蒼老的聲音問道:“這是《華嚴經》?”
我頷首道:“回萬歲爺,正是。”
過了一會他又問道:“芙瑤啊,你是照着什麼碑帖練的字啊?”
我聽罷連忙跪倒在地:“回萬歲爺,奴才並沒照着什麼碑帖,奴才是照着太后的字跡練的。”
“哦,太后。”康熙自言自語般說道,“你這字寫得倒有先帝的意思。”
先帝?順治?我反應過來,連連叩頭,道:“奴才無意冒犯世祖爺,奴才無知,還請萬歲饒命。”
康熙聽罷說道:“誒,朕又沒怪你,起來吧。”
我起身他又說道:“先帝去的那年,朕才八歲,還不知江山爲何物,先帝就把江山大業都放在朕的肩上。這一晃都五十年了,朕做的好不好,也沒給朕一句評價。”
我連忙俯首說道:“萬歲爺勤政爲民,正因爲有了萬歲爺纔有這太平盛世,世祖爺在天上看見了也會笑的。”
康熙苦笑了一下說道:“他笑又能怎樣,天人永隔,他再也不會輔導朕寫字,誦經。如果皇阿瑪能再回來,朕倒情願不做這個皇帝!”
我連忙奉上茶說道:“奴才知道每個孩子都是渴求見到的父親的,畢竟百善孝爲先,但是還請萬歲體恤天下子民,有您做皇帝纔是萬民之幸!”
康熙聽罷,淺淺的笑了一下說道:“你也不必奉承朕。”喝了一口茶又說道:“這字寫得還不錯,你想要什麼賞賜?”
聽到這我連忙跪倒,說道:“奴才什麼都不要,只想懇求萬歲爺多加休息,注意龍體。”
康熙喝着茶輕笑了一下,放下茶碗說道:“油嘴滑舌,朕看啊,就賞你兩罐上好的蜂蜜,讓你吃完嘴更甜,天天哄着朕開心,朕還能多活幾年。”
我叩首假裝很開心的說道:“謝萬歲!”
出了乾清宮,我的心跳還沒有降下來,雖然我在康熙身邊多年,自以爲摸清了他的脾氣秉性,可仍然會動不動的被嚇出一身冷汗,當真是伴君如伴虎。
我的字竟然像順治的字,我都是照太后的字體練的啊,難道太后的字跡和順治的一模一樣?想到這我彷彿明白了那日在慈寧宮偷聽到的話——“可是如果這個女人也是同樣在意那個男人,又怎麼捨得讓他那麼傷心?”原來太后便是那個不願讓順治傷心的深愛他的女人!
這種愛要有多濃郁才能把字練的和他一樣,每寫一劃,便想他一次,每寫一劃,這愛便深一點,直到無以復加!
這深宮中的每一個都是有故事的,都有故事卻都沒有結局,只能在這高牆之下,任往事發酵,風化,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放下。
不知道我今天是不是犯了一個錯誤,在康熙面前寫着他父親的字跡,內容還是他父親篤信的佛經。但是我不後悔,這樣可以讓他想起他的父親,也就能理解弘皙的思父之情,到時候弘皙再去求他也就水到渠成了。
康熙今天問我想要什麼賞賜了,我本可以借這個機會給弘皙求情,可是今天的我已經不同於往日,我已經學會察言觀色,幫人於無形,更學會了如何才能不把自己牽扯進去。
我問自己,如果時光再來一次,回到我第一次去雲若寢宮的那個下午,我還會挺身而出去救傅九思麼?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