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十六回 兼愛

時光平淡的過去幾個月,又到了中秋佳節,所有愛恨都漸漸平息,和十三執手相望的情節現在看來更像是一個遙遠的不屬於我的夢,空蕩蕩的院落只餘我一人,此刻只餘思鄉情切。

望着空中碩大的圓盤,信步走到孝懿仁皇后的花園,一如既往的荒蕪,很和我現在的心境。突然打了兩個噴嚏,記得秦珊說連打兩個噴嚏代表有人想我,是我的父母在想念我麼,這想念也可以穿越時空麼?

“果然是你。”

我轉過頭去,是四爺肅然的面容。

“四爺吉祥。”

“起吧。”

我起身他又說道:“我好像一連三個中秋都遇到你。”

我心裡想着可不是麼,頷首說道:“這是奴才的榮幸。”

“口不對心。”他丟給我一句話,轉過身去賞月,教我我沉默也不是,辯解也不是。

“你心裡邊可怕見到我呢。”半晌,他幽幽的丟下一句。

“奴才不敢。”

“不敢怕我?這是怕我還是不怕我?”

“我……”這個四爺還說我牙尖嘴利,這次我被他噎的不知道說什麼。“奴才說過的,奴才是敬重您,不是怕您。”

“哦?那我看你現在可不怎麼敬重我了。”

“奴才……”我剛要解釋,他卻擡手製止我。

“這樣很好,我可不希望你見我就躲。”

我尷尬的對着他笑了笑。

和四爺的一番對話,把我之前的悲慼之情一掃而光。我好像真的不怕他了,見到他的第一個念頭不再是躲閃,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突然感覺腳邊一個小東西跳過去,把神經緊繃的我嚇了一大跳。細看竟然是一隻螞蚱,想起小時候和爸爸去山上逮螞蚱,回家炸着吃,笑容情不自禁的漫上嘴角。

“你笑什麼?”四爺不解的問道。

“奴才有好吃的給四爺。”說着神秘的對他一笑。

“哦?這荒蕪的小園裡會有什麼吃食?”

“在這等我!”我也不解答,奔回住處取了個罐子。

一路上擔心四爺等不及離開,回來發現四爺還立在蕪園,才安下心來。

我也不請安,小心的趴在地上捉起螞蚱來,一隻,兩隻……小心的把它們放進罐子裡不讓它們跑出來。我可是捉螞蚱的好手,當初爸爸都比不過我呢。

四爺起初是負手立着,後來看我在地上忙的不亦樂乎,也放下架子蹲下來,好奇的看着我,“你在幹什麼?”

“抓螞蚱啊,噓……”我看到了一隻肥的,示意他不要說話,躡手躡腳的走過去,就要用手捂住它,沒想到四爺也要抓它,我們一起向前衝,頭猛的撞到一起!

“哎呦!”我們一起捂着頭叫道。

看着對方的滑稽樣子,又不禁失聲笑了。

“就怪你,那麼肥的螞蚱都沒抓住!”笑罷突然反應過來,他讓我錯失“蝗王”。

“喏。”他伸出手來,手裡捏着的,正是剛剛那隻螞蚱。

“這還差不多。”我看着四爺小心的把他放進罐子裡。

螞蚱抓的差不多,在花園裡升起火來,把螞蚱去翅穿起來烤,不一會便香氣四溢。

“你不會是要吃它們吧?”四爺詫異地問。

“不然你以爲?”我把烤好的一串送到四爺面前,“給,這叫飛蝗騰達!”

四爺看到,頭情不自禁的往後移了一下,“你確定這能吃?”

“確定!你不會不敢吃吧,四爺?”我笑着用激將法,說着,咬下一隻螞蚱,恩,比炸得差點,不過也很香,邊想邊津津有味的吃起來。

四爺接過,還在看着它面露難色,我又說道:“這個很補的,高蛋白!”

“什麼白?”四爺皺着眉頭問。

“哦,沒,沒什麼,你吃不吃嘛。”

四爺好似下了一個什麼巨大的決心一般,閉起眼睛,張口吃了起來。越嚼面部表情越舒展,我小心的問道:“味道怎麼樣?”

四爺好像還在品味,半晌說出兩個字:“妙極!”

好吃又有營養,就知道你會喜歡。我聞言滿意的笑了。

此刻四爺也和我一起烤着螞蚱,跳動的篝火讓這個世界都恍惚起來。

“想不到你竟然吃這種東西。”四爺的話也有點不像真的。

我反應了一會才確定他剛纔真的開口了,而不是我的幻想。

“是啊,小時候也是不敢吃的,後來也是沒辦法。”我苦笑道,爸爸是個注重食補的中醫,總是逼着我吃各種各樣有益的東西,逼到後來就喜歡吃了。

“害你想到以前的事,對不起。”

我聞言一愣,稍後反應過來,四爺是誤會了,他一定以爲我以前一直流浪,餓不得已才吃螞蚱的。不過想起不能相見的父親,這真的是我的傷心事了,只好輕快的說着:“以前我也在這害你想起過傷心事,扯平了。”

不知是火光映在他眼裡,還是他的眼光本就這樣跳躍閃爍,他就這樣一直看着我,說道:“我總覺得現在的你纔是真正的你,在皇阿瑪面前,在草原上的都不是。”

說的我又是一愣,是啊,在康熙面前小心謹慎,在草原上因爲沉浸在愛情裡有點忘乎所以,我平時真的是個歡快的人啊,來這這麼久都忘了自己的本性。

“其實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面吧,對不一樣的人,就會展現不同的自己。四爺總說我帶着面具,是啊,可是誰又不戴面具呢?敢問四爺,在朝堂之上的,在宮筵之間的,在萬歲面前的,在太后跟前的,又都是真正的四爺您麼?”

“哈哈,問得好。”四爺一下子站起,說道:“那些我都不敢保證,但是我敢說,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真正的胤禛!”

我也笑着站起來,“彼此,彼此。”

我們又呆了一會,四爺說道:“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我點點頭,起身離開。四爺突然叫住我,我回頭看他不明所以。

他一臉嚴肅的說:“你忘了告退。”

反應過來的我連忙要半蹲行禮。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逗你的,快回去吧。”

我氣的一跺腳轉身離開。

突然很喜歡我和四爺現在相處的這種狀態,明知他心裡留意我,但是和他在一起也沒有不自然,倒更像對着一個朋友,只是我自己也想不清楚,這友誼是怎麼建立起來的。

快入冬的時候,康熙和阿哥們從塞外回來,經過此次巡遊,康熙心情大好,乾清宮裡整日都能聽到康熙開懷的笑聲。

這日我正端着茶盤出懋勤殿,正撞上前來請安的十三,我忙俯下身子行禮道:“十三爺吉祥。”並且一直保持着行禮的姿勢,我在最初認識他的時候禮數也沒這麼周全。

“起……吧。”他嗓音沙啞。

“是。”我端着茶盤平穩起身。

“奴才先告退了。”

“恩。”

我對着他頷首離開。心裡麻木的不再疼痛,可這感覺還不抵心痛。我不知道我是在折磨他還是在折磨自己。

回到住處,看見十四正在門口等我,不管在哪裡,看到他總是讓我覺得溫暖。

“幾個月沒見,你怎麼消瘦成這樣?”十四心疼的問。

“有麼?”我低頭看看自己。

“你呀,把皇阿瑪照顧的週週道道,卻從來都不留心自個的身子。”

“我留心着呢十四爺。好幾個月沒見,進來喝杯茶?”

“我是要討你一杯茶的,前些日子妙璇過生日,是我着人給她送去的壽禮呢。”

我聞言激動的問:“是以我的名義還是以你的名義?”

“當然是以你的。”

“啊,你甭進來了,沒有茶。”我板起面孔。

“唉呀,我送了兩份,一份你的,一份我的。”十四無奈的說道。

“這還差不多。”我把他迎了進去。

送十四走的時候,莞爾正好迎面進來,見到十四欠身行禮,十四揮手讓她起身,動作瀟灑,幾個月不見,十四更具一種成熟的風範。

待十四走遠以後,莞爾說:“十四爺真是個好人,你現在……”

我知道她要說什麼,連忙制止她,“這世上好人多着呢,我人人都要跟麼?姐姐,不要再跟我說了,我自己一個人很好,再等五年,我就是自由身了,我誰也不靠。”

“唉……”莞爾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後只餘一聲嘆息。

莞爾一去當值我便連鍋子也懶得吃,隨便吃點什麼點心填飽肚子。不由得又想起以前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實在餓了就煎點饅頭片,然後再用塑料袋裝省的洗碗,幾片饅頭片就可以過一天。

傅九思來的時候我正在喝茶吃茶點。

他一看我的桌子,便有點責怪的說:“又懶得吃飯吧。”

我衝他一咋舌,唉,果真是廚子,總是盯着吃飯的問題不放。

“看,我給你帶什麼吃的了。”

打開紅木食盒,竟然是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

“今天是冬至,快吃吧。”

我看着那騰騰的熱氣不禁食指大動,拿起筷子,夾起一個餃子,輕輕一口,正要品味——“啊,魚肉餡的啊?”

傅九思在一邊終於憋不住笑了。

吃完餃子到院門口送傅九思的時候,正好看見四爺負手走過來,四爺看見有人就閃身躲進一棵樹影裡。

送走傅九思,立在門口等四爺,只見他陰着臉走過來,低低的說道:“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成何體統?”

我把他讓進屋,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說道:“那我們現在呢?”

四爺也低頭看看自己說:“我不一樣,我是有事情來找你。”

“哦?四爺大駕光臨是有什麼事找奴才?”我邊說邊煮水,給他沖泡他愛喝的廬山雲霧。

“你贏了。”他坐下,也不看我,望着窗外說道。

“恩?什麼我贏了?”我一頭霧水。

“你不會忘了吧,那日在花園我們打的賭。”

“原來是這件事,奴才想起來了。”想起這事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跟我賭?也不看看我是打哪來的。

“看給你得意的,什麼請求快說吧。”

“這個奴才暫時還沒想到,等想到了再告訴四爺吧。”我現在又沒有什麼有求於他的,還不如等到他登基再撈筆大的,什麼叫潛力股?這便是了。

“你這鬼頭,那我豈不是要一直要欠你個請求?”

“我只是個小小宮女,還能提出什麼請求?雍親王難道怕了不成?”

“好,你就慢慢想着,想出來告訴我便是,想你一個小丫頭也提不出什麼像樣的請求來。”他眉毛一揚,神氣的說着。

短暫無言,想起還在飽受賤民制度折磨的人們,我突然就高興不起來了,給四爺倒了杯泡好的茶,說道:“其實奴才是不希望賭贏的,那些賤籍的奴役們,幹着着最髒最下等的活計也就算了,辛苦的同時還要遭受百姓的白眼唾棄,他們也是大清的子民啊,王侯將相就高貴麼,奴僕娼優就低賤麼?這制度早就該被剪除,每個人都該是平等的。”

四爺手捏着杯,細細的觀察茶湯,不辨喜怒的聽我說着,我話音剛落,他的眼光霍的一跳,眸子裡的光輝閃的我心頭一驚。

“平等?你從哪學來的這些?”我仍然不知道他是喜是怒。

“墨,墨子的‘兼愛’啊,他主張對人無差別的愛。”還好中學的歷史知識救了我,難道我要跟他說講孟德斯鳩麼。

四爺還是捏着杯,眼光漸漸暗了下去,抿了一口茶,慢慢的說道:“想不到你領悟的這樣深。現在暫且不說平等,就是廢除賤民制度,都碰了壁。”

“奴才相信早晚有一天這制度會被廢除的,不信四爺可以和奴才打賭。”我又自信滿滿的說道。

“不賭。”四爺決絕的說。

“四爺不是怕輸的更多吧?”

四爺握着杯輕笑了一下,“願賭服輸有什麼好怕的。”

“那是爲何?”我笑着問他。

“因爲我也確信,賤民之制早晚有一天會被廢除的。”說着將杯裡的茶一飲而盡,眼中騰騰的殺氣讓人不寒而慄。

我看着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四爺突然起身,說道:“好了,茶也喝完了,我戶部還有差事。”他的道別永遠突如其來,也永遠都是吩咐的語氣,說着朝門走去。

我連忙屈膝道:“奴才恭送四爺。”

他站在門口突然停下,陽光從他身邊投入,眼前只有一個黑色的英武的剪影。

他微側着頭,對身後的我說:“剛纔那些大逆不道的話不要再對第二個人講起,若是傳到皇阿瑪耳朵裡,皇阿瑪即使再疼你也不會輕饒你。”

“是。”我膝屈的更深了。

他突然轉過身來,屋子裡的光線因爲他的轉身忽明又忽暗,我不禁擡起頭看他,只聽他對我說道:“不過我很喜歡你對我說,你把心裡話告與我,說明我們的關係不似以往那麼生疏了。”說罷轉身離開,更多的光線投到屋子裡,晃得我睜不開眼。

我被他說得莫名其妙,想笑又不知爲何而笑,望着他離去的背影,突然覺得他不再是不可近親的王爺,反倒像我大一時暗戀過的一個學生會的學長,一樣的氣度不凡,也一樣的自以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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