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我和莞爾都不當值,我閒來沒事看她繡荷包。莞爾的荷包針腳密實,圖案又好,有各式的花草鳥獸,像工藝品一樣。和她一比,我繡的爲數不多的幾個半成品真可以用風格粗獷來形容了。她對手藝如此之爛的我,沒捱過管事姑姑的責罰,還能進殿伺候康熙這件事感到詫異,其實我自己也挺詫異的。
和莞爾住在一起真好啊,她就像個溫柔貼心的姐姐,來古代這麼久了,無論是對妙璇還是對雲若,我一直扮演姐姐的角色,現在終於可以做個不諳世事的妹妹了。而且這二人寢和二十人寢相比,簡直就是天上地下,沒有那麼多的勾心鬥角,睡覺環境也很舒服,也不用給那些姑姑們幹無窮無盡的活了,就是不知道翠兒過的好不好。
“莞姐姐,瑤姐姐,開門啊。”是晴雲在叩門。
晴雲才十五歲,是乾清宮裡年齡最小的宮女。回來之後和她接觸不多,但能感覺出來她是個機靈聰明的小姑娘。
把門打開,她一看是我說道:“瑤姐姐,我正找你呢,小春子按照你的吩咐收集來了好多幹淨的雪,他讓我來問你怎麼存着呢?”
我把她讓進來,笑着對她說道:“這麼快就收集好了?不用你再去傳話了,我直接就跟你去。”
“那敢情好,瑤姐姐你真是太好了。”晴雲婉然一笑露出兩個俏皮的小虎牙。
“誒,我跟你去倒是行,但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恩?什麼事?”晴雲有點疑惑。
“那就是——不能再叫我瑤姐姐了,總讓我有不好的想法。”
一直在一旁繡荷包的莞爾,聞言大笑起來,最後放下針,笑的都直不起腰了。
晴雲更是疑惑了,歪着頭問我:“爲什麼啊?”
我也笑着說:“你長大就明白了。”
我穿好外衣和晴雲走出房去,晴雲還是丈二金剛一樣摸不到頭腦,悄悄的問我:“那我叫你芙姐姐行麼?”
我微笑着對她說“這個行,你以後就叫我芙姐姐吧,這個沒有歧義。”
“恩,芙姐姐。”晴雲甜甜的叫我。
“晴雲啊,到乾清宮當差的,尤其是近身伺候萬歲的,都得是十七八的大姑娘,你這麼小怎麼也能進殿呢?”這是我一直的疑惑。
“這個呀,我可是萬歲爺欽點的。”說到這晴雲一臉驕傲。
哦?又是康熙欽點的,難道晴雲也長得像他的故人麼?我又看了看晴雲,和我一點也不像啊。
她看着我一臉疑惑,又有點驕傲的說:“萬歲有天叫樑總管,樑總管去遲了,一問才知道樑總管正在物色宮女補姐姐你的缺,萬歲爺一聽就讓樑總管把名單呈給他,萬歲看了一圈,就點了我,說是因爲我的名字好。”
“晴雲,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果真是很好呢。”竟然是因爲名字好,康熙也是想到了這句詩麼?
“呵呵,姐姐讀書多,晴雲不知道這詩句,只知道萬歲說好便是好。”
“我也只是瞎讀幾句詩罷了,只是你這名字,晴雲,晴雲,到底是晴呢,還是雲呢?”我打趣她。
“恩,這個我也沒想那麼多,不過姐姐你看這天,今天陽光這麼足,是個大晴天吧,可是天上也有云絲呢,所以有晴也能有云呢。”
我擡頭一看,果然啊,晴空萬里,雲絲悠然,晴空中怎麼就不能有云呢?我總是追求純粹的東西,卻常常忘了,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麼純粹的東西,有的時候想的多了果然是束縛。
“姐姐,你讓小春子收集雪幹什麼啊。”晴雲打斷我的思緒。
“給萬歲爺煮茶啊,熬粥啊,《本草綱目》裡說雪融之水,煎茶煮粥,解熱止渴呢。”其實我用這雪水還有一個妙用,就是治我手上的凍傷。
“姐姐懂得真多,怪不得萬歲爺這麼看重姐姐。”
“萬歲還不是一樣看重你?”我笑着對晴雲說。
轉眼走到了御茶房,小春子看見我來了高興得不得了,連連說“姐姐回來了真好”,弄得晴雲直拿眼睛剜他,質問他“我在這就不好麼?”小春子只好又連連賠笑。看着他們,突然覺着這宮裡也並非一切都是索然無味。
晚上,我把一個小圓桌放在牀邊,放一盞燈在圓桌上,就像在家裡一樣,靠在牀頭看書,還是納蘭的《飲水詞》。多年學文早已養成了閱讀的習慣,剛來的時候看納蘭詞是因爲實在沒有看的,現在看納蘭詞是因爲真的喜歡了。
莞爾打了洗腳水進來,看着我說:“你倒愜意,總是拿着本書看,想不到妹妹多年漂泊無依,還能識文斷字,不像姐姐認不得幾個大字。”
我歪靠在牀上對莞爾說道:“識字倒也容易,要不以後我教姐姐?”
“不用了,我看到那些字頭都大了,還是讓它們認識我吧。”莞爾擺手說道。
莞爾可惜是正白旗的包衣家奴,要是生在富貴人家,以莞爾的資質一定是會成爲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大家閨秀。
剛到戌時,周圍就靜下來了,宮燈一盞一盞的熄滅,整個紫禁城便像個休憩下來的怪獸,一動不動,一聲不發。而我此刻正在這巨大怪獸的體中。
寂靜的夜我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緒,所以很多時候我更喜歡忙碌起來,此刻思緒像被擲了石子的湖面,一圈一圈的散開漣漪,真適合想家啊,可是在這個本應該思念家鄉的夜晚,我卻不可遏止的思念十三,思念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
很久沒有見到他了,自從那次我暈倒在他的懷裡。那次是他把我抱進屋的麼,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可是爲什麼很久都沒見到他了呢,不但是他,四爺也很久沒見了,因爲他們現在還是太子~黨吧,我害的太子偷雞不成蝕把米,現在應該是太子的頭號眼中釘,太子~黨的人怎麼能跟我接近呢,一定是這個原因。
待到衝出樊籠去,攜手看盡有情花,這兩句詩算不算表白呢?想着想着,心跳不自覺的加速,芙瑤啊芙瑤,這可不是個好現象。我的一切生活目標都是熬到二十五歲平安出宮,可不能節外生枝啊。思維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在浮想聯翩中沉沉入睡。
次日是我當值,一早來到乾清宮,康熙擡眼看到我,復又垂下眼瞼,邊寫着什麼邊對我說: “芙瑤啊,一會隨朕去慈寧宮給太后請安。”
我聽後一愣,一般去慈寧宮請安不都是樑九功或者小春子跟着麼,怎麼今天點上我了?但是我並不敢發問,而是順從的說:“是。”
低頭走在康熙後面,心裡竟然有些激動,自從來到這宮裡還沒見過皇太后呢。因爲已經快到古稀之年,宮裡沒有大的節日慶典太后是不出席的,這次過年的時候她出來接受大家磕頭辭歲,可惜我沒趕上,今天終於可以見見這個順治年間的人了,真想問問她順治帝到底有沒有出家五臺山啊。
走進大殿,一干宮女太監都給康熙請安,我又體驗了一把狐假虎威的感覺,說實話,這感覺真不好。
只見一個鶴髮的老婦人,手裡拿着一串念珠斜臥在躺椅上,花白的頭髮梳的一絲不亂,並不戴繁重的拉翅,而是挽成兩把頭髮式,地上跪了一個年長的姑姑,正在給她捶腿。
她聽見有人來了,徐徐的睜開眼睛,康熙爽朗的笑着說:“皇額娘,兒臣來看你來了,牙疼好些了麼?”
“謝皇上惦念,好多了,孟哥兒看茶。”太后望着康熙笑逐顏開,眼角次第綻開魚尾紋。其實這個太后看起來並不顯得多年輕,但是很慈祥。
那個跪在地上捶腿的姑姑聞聲起來去招呼茶水,看樣子有五十多歲,應該是陪伴老太后多年的宮女了,年長了也沒放出宮去,不禁又擔憂起了自己的命運。
“皇上朝政那麼忙,沒有什麼事就不要來探望哀家了,牙疾不打緊的。”
“皇額娘身體好些了,兒臣才能放心治理朝政啊。”康熙坐在太后身邊說道。這位太后並不是康熙的生母,甚至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康熙都能如此敬待她,果真不易。
太后聽後,感激的看着康熙。
“額娘啊,你近來安居深宮,不聞世事,不知道朕身邊添了幾個機靈的宮女,今天帶來一個給您瞧瞧。”說着就指向了我。
怎麼又提到我了,我連忙向前一步跪倒叩首,口中呼道:“奴才叩見太后,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瞧着是挺機靈的,叫什麼啊?”聽她的口氣好像並不十分想知道我的名字。
“回太后,奴才名叫芙瑤。”
“叫什麼?哪個芙,哪個瑤?”她放下了自己悠然的架子,聲音徒然增高。
我嚇了一跳,忙說道:“芙蓉花的芙,瑤池的瑤。”
“擡起頭來讓哀家看看。”說着感覺她的身子往前探了一下。
怎麼他們皇宮裡的人都喜歡讓別人擡起頭來,我只好端正的擡起頭。
“來,丫頭,起來吧,走近些,哀家的眼神不濟了,過來讓哀家看看清楚。”太后向我招手。
我跪在地上,望向康熙,怎麼覺得他一臉的得意?看他微一點頭,我才從地下爬起,走到太后身邊,蹲下仰臉看着太后。太后撫着我的臉,眼中滿是慈愛,又用手拉起我的胳膊,正好看見了那玉鐲和硃砂痣。眼神一詫異,渾濁的瞳孔突然閃過一絲光芒。能感覺到她在和康熙用眼神交流,但是我不敢轉過頭去看。
“丫頭啊,識字麼?”
“回太后,識得幾個。”
“那便好了,不輪值的時候,能不能到這慈仁宮來,陪陪我這老太太,給哀家讀讀書,抄抄佛經?”太后幫我捋着頭髮,就像一個尋常人家裡的奶奶。讓我有空的時候來陪她,我是打心眼裡願意的。但我還是轉過頭去看康熙的意思。
“太后讓你來陪她老人家是你的福氣,還不快謝恩?”康熙發話。
“奴才願意,謝太后恩典。”我就地叩首。
走出慈仁宮我還是有點雲裡霧裡,這太后也認識康熙的那位故人麼,我和這故人長的究竟有多像?這故人究竟是誰?我百思不得其解。
要開春了,雪還是下個不停,清晨在院中清雪,隱約聽到鴿子咕咕的叫聲,高興的循聲望去,看那紅色的小爪子,真的是落紅。伸出手去迎接它,腳上果然繫着紙條,連忙展開,紙上龍飛鳳舞的寫着——
“皎皎清芙蓉,倚在瑤池中。身不由己人,唯有言由衷。
夜寒傷玉荷,昏睡不覺醒。藥香送不達,無奈求清風。”
落款還是兩個字,胤祥。
那瀟灑的字體,怎麼看也看不夠,人人都說我是扶搖直上,只有他會說我是瑤池裡的芙蓉。身不由己人,他真的是礙於太子的壓力,不能時常來找我。把那字條放在胸口,好像能感受到他的溫度,看到他嘴角完美的弧度。迎面吹來一陣風,彷彿真的有藥香,不覺癡了。
“姐姐!”
突然聽到有人喊我,連忙要把字條揣到懷裡。
“看什麼呢?拿過來給若兒看看。”說着就被她一把奪過。
“公主,雲若,別鬧快還給我!”我看到字條被她搶走,不禁大窘,伸手去搶卻怎麼也搶不到。
“雲若,求求你,把它還給我吧。”我真的急了。
在爭搶間,雲若已經把字條看完。
“姐姐啊,姐姐,想不到你揹着十四哥和十三哥往來,看我不把這字條給十四哥看!”雲若把字條背在身後,一臉正氣的跟我說。
“什麼叫揹着十四爺啊,我想做什麼便做什麼,跟他有什麼干係。”不知道爲什麼說這話竟有點底氣不足。
“姐姐這話說得可不對,現在宮裡誰不知道十四哥英雄救美,冒死求皇阿瑪赦免你,我們早就把你和十四哥歸到一起去了。”雲若笑的有些不懷好意。
“那是你們的事,我還是我自己。”我這麼說是不是太忘恩負義了,不敢看雲若,只好背過身去。
“姐姐你生氣了?若兒是逗你玩的,字條給你,我纔不會把它給十四哥看呢。”說着雲若把字條給我。
“我不是生氣,是慚愧,十四爺那麼維護我,救我,可是我還是不能答應他。”我接過字條說道。
“姐姐,你爲什麼不答應十四哥,你嫌他對你不夠好麼?”
我輕輕的搖了搖頭,“雲若,十四爺對我已經好得不能再好了,可是感激他和喜歡他是兩碼事,如果我因爲感激而答應十四爺,這對十四爺也不公平吧。”說着我用指尖撥弄着樹上的殘雪,看着白雪在自己指尖上漸漸融化又對雲若說道:“這世上最可憐的便是女子,嫁人,生子,很多時候都由不得自己,所以雲若,如果有機會選擇,如果還沒到迫不得已,一定要和對的人在一起。”此刻我眼前漸漸的浮現出十三的面孔。
雲若聽完我的話,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兩頰暈開兩朵紅雲,襯着一雙水漾的明眸,煞是好看。
我知道康熙的很多公主都遠嫁了蒙古,而且大多不長命,我只能暗暗祈禱,這活潑明豔的雲若不是她們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