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長恭把弟弟推出中軍帳去,笑着讓衛兵送他回家後,親手撂下軍帳門簾那一刻,他眼裡的笑意漸漸凝固。
他知道自己今晚急於求成,送雁納采太過唐突了,他的未婚妻極有可能會當場拒絕,或是被嚇跑,可他別無他法。
元太姥自北原而來,前些天更是替周國天子求親,在自己跟她孫女的婚事上,絕不會偏向自己。
倘若高長恭今晚沒先發制人,讓她們祖孫看到自己負責的心,那她就一定會走。出於公事,他需要鄭玄女留在大齊,爲自家效力和掣肘周國。出於私,他是真的想跟她成親。
——而另一頭,祖孫倆星夜散步出來,元太姥才說,
“傻狍子託我問你,桃木指虎還在嗎,說那是千年老樹的,借你用,但不捨得給你。”
聞言,元無憂立馬從腰帶的掛鉤上、取下那隻血跡滲透到木頭裡、洗不淨的桃木指虎,遞給姥姥。
“勞您轉達吧。這指虎被我拿血開光了,也算不白來。”
元太姥頷首輕笑,那蒼老渾厚的嗓音,極力語氣柔緩道,“其實啊,當年姥姥並非不知你失憶毀容,被冒名頂替,可姥姥不知你師父他們打的什麼主意,只能到處找你,暗中保護你,到處託人出方子,幫你找回記憶。”
“這次劫後餘生,我好像並未完全恢復記憶,從前大多數的事都不記得了,就像現在,我只覺那個名義上的師父道貌岸然,爲一己之私召喚妖魔,不知他現在何處,只恐他早晚會害了華胥的。”
元太姥聽罷不置可否,只嘖聲一笑。
“現在看你對他厭惡至極,姥姥倒感慨頗多。畢竟當初你對你師父的依賴太強了,許是因自幼喪父,自你五六歲去了華胥以後,你對鶴隱的依賴遠勝你母皇,其次是你那個小少傅…好像叫那古勒的,萬鬱家的小孫兒。”
元無憂有些不可置信,“啊?我依賴誰?白鶴隱嗎?”
“恐怕你都忘了吧?長安那會兒,他還是太學夫子,卻像對你有種天生的吸引力,你就愛聽他的課。行拜師禮時,你遲遲不肯敬拜師茶,卻要與他同寢同食。後來你父親沒了,你整宿整宿睡不着覺,唯獨讓他抱着才肯睡,就差把男女身體如何發育……都瞭解透了。”
這些話要不是從別人口中說出來,元無憂打死都不敢相信,此刻她目露震驚,還是有些不信老太太所言。
“我和誰?白…白鶴隱?”
元太姥嗤地一笑,“瞧你這糊塗勁兒,哀家都懷疑白鶴隱故意給你配的失憶藥,讓你忘了過去對他的師徒不倫呢。”
譏諷完後,老太太語氣一沉,語重心長道,“他畢竟大你十幾歲,城府極深,照當年的形勢,他要麼做新郎要麼做高堂。即便他出家修道,你仍還依賴他。這情形別說你娘不會容他,就是我這個外人看了,都不敢容他。”
元無憂搖頭,“嘖嘖…姥姥委實多慮了,我雖對過去沒什麼記憶,可也對那個白毛老道沒什麼好印象,我不治他弒君之罪已經夠大度的了。”
聞言,老太太斜睨了一眼身旁低個頭的姑娘。
“你母女倆有此一劫,就是因爲江山地位尚且不穩,卻優柔寡斷,處處留情,自古被美色迷惑的昏君,哪有好收場的?姥姥不是讓你不近男色,而是隻該玩弄男人的身子,不該對一幫玩物動心。”
一聽這話,元無憂登時不樂意了,
“並非所有男人都是玩物。就像高長恭…他纔是賢夫的典範,他不就錯在跟我不是一個陣營嗎?他生於敵國非他之錯,而是我無能,沒把他的國家吞併入我的國家。”
元太姥被她這番誠懇真摯的話,給說的暗自震撼,不禁動容地嘆息道:
“你可以拖着高長恭談情說愛,但絕不能與他成婚,他們高家要娶的,是繼承了滎陽鄭氏遺產,六親無靠的鄭玄女,就不會善待一個遠嫁他鄉的媳婦。”
“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現在一無所有,我想借他們的權勢地位打響自己的名聲。順便……和他們談情說愛。”
“可是你要知道,倘若你不攻下北齊,你跟他們絕無做夫妻的可能!即便做姘頭,你都會受部下質疑、你是否會爲了男色出賣同袍,更要提防他們利用你竊取情報。倘若攻下了北齊,你與他們家都是滅國之恨。更無可能。”
“道理我都懂,可是君子生敵國,非君子之過。”
“他們是君子,但絕非你的愛侶,別說姥姥不贊成你答應婚約,自甘墮落,就是你身邊除了齊國以外的人,都不會看好你。你最好是藉着回室韋祭祖的功夫金蟬脫殼。”
元無憂聽到這裡才明白,元太姥還是在逼迫她儘快回室韋。她只得攤開手無奈道,
“可我在襄陽脫不開身。”
“對了,我來時聽襄陽小魚子說,白蘭雖被周國擊潰,但也趁亂救出了小首領,已經撤兵回去了;可南陽周邊卻從穰縣發兵,和周軍打了起來,白蘭已經撤退,白蘭党項聯軍卻越發壯大直逼南陽,你不覺得事出有因嗎?”
小姑娘登時鋒眉緊蹙,鳳眸微眯,“這麼說,党項來的人不是協助白蘭的?他們和駐紮在穰縣的赤水叛軍勾結了?”
元太姥點了點頭,毫不意外道,
“白蘭党項本就是華胥的從屬,如今他們鬧事,你居然全然不知,這個儲君國主做的豈非太失職了?”
“姥姥有何高見?”
“聽聞你與那赤水叛軍首領打過照面?”
“見過幾次,頭回見是他刺殺南陽郡公叱羅協。”
“據說赤水叛軍首領,就是韋孝寬假死脫身的兒子。倘若他真是韋家二小子,姥姥對他可是有救命之恩,定能換他爲你所用。故而姥姥勸你去穰縣探個虛實,別把自己手裡的江山都丟了,連華胥國都被攻陷都不知道。”
“好,我明早就去。我琢磨琢磨怎麼找到他,證實他的身份。”
“你不是跟那狐狸精似的小子鬼混完,又睡了幾個時辰嗎?天快亮了,正好出發。”
元無憂震驚又尷尬,“姥姥您……什麼都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