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頃,當門裡走出個身穿黑衫短袍,梳着高馬尾的姑娘時,門口的蕭桐言愣了一下,才把目光落在她懷裡的托盤上。那是厚厚一迭錦緞華服,最上面壓着一頂金冠。
而眼前換成常服的女王爺,那張五官濃豔的臉上,仍難掩殊豔的英氣。
“呦,這麼快就出來了?”
“換個衣服還能多慢?”
“光換衣服?”蕭桐言抻脖子往裡瞅了一眼,“蕭卿之呢?”
“裡頭哭呢。”
望着面前一臉平靜的姑娘,蕭桐言訝然,
“你給弄哭的?你…太粗暴了吧你……他那麼嬌嬌弱弱的,你也不憐香惜玉啊?”
“嘖!”元無憂蹙眉打斷,“想什麼呢?他非要拉着我說話,我急着出門,他就氣哭了。”
蕭桐言有些哭笑不得。
“不是,你…你跟蘭陵王和安德王面前,好像沒這麼不解風情啊?”
元無憂斜了她一眼,“你要是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恐怕就笑不出來了。”
蕭桐言抿脣笑着,“我當然知道。他想追隨你,做你的臣子啊。”
江夏公主一語道破,給女王爺整愣住了。
隨後蕭桐言便道:“我們蕭家德行我還不清楚麼?那幫衣冠南渡的文人世家都是世代的臣子,臣子最愛什麼?愛當怨夫。臣子講究忠貞,只愛他們選中的君王,從一而終。”
“可我捫心自問,也沒哪裡值得被他選中的啊。”
“你不用多才能卓越,但一定有他爲之崇拜的地方。你不用去降服臣子,只要你是他認定的主人,他會來遞鞭子教你馴服他。”
元無憂搖頭,不解道,“可他圖什麼啊?我與他隔着國恨家仇,根本不可能做君臣,即便能,利益也不相干,我憑什麼信他?”
“你越不信他,不願要他,他越願意跟你。他們這種酸丟丟的迂腐臣子,就喜歡被君王利用,榨乾,折磨,諫言控訴君王爲何移情別戀,重用別人不重用他,參奏誰來爭寵,君王又爲哪個新歡寵妾滅妻……”
“哎?竟然有這樣一說?”
蕭桐言詭譎一笑,“肯定啊,他就像那些詩人最愛借美人自比,將君王比作負心人,總寫一些閨怨詩,有些諫臣也以直言不諱,被君主責罰爲榮耀,因爲會被寫在史書上讚揚。”
頓了頓,她忽然戳了戳元無憂懷裡的金冠,故作漫不經心地道:
“而你父親就是個滋味純正的怨夫。因地位配不上做皇后,才被休夫,就娶好幾個妻室報復女帝,但還是甘願給天女可汗前線征戰,朝廷馬首是鞍。最後死在一把斷情劍面前,全了他的忠臣怨夫這一輩子,他就活該上史書,還會被後世大書特書。”
元無憂聽了,又想起那些苦澀的塵凡來,不禁臉色更加陰鬱,“別說了,我現在還不想做喪失人性的昏君。對了,你給我那萬鬱無虞帶到哪去了?”
“人在周國人質堆裡,有尉遲迥和獨孤伽羅照看着他。”
“帶出來,領到屋裡。”說着,元無憂回頭看了屋裡一眼,“去把你堂弟請出來吧,我有些事需要拉萬鬱無虞私下問問。”
——少頃,正堂屋內。
元無憂直接把萬鬱無虞拉進了裡屋,他那穿着黑衣看似高挑修長的身板,輕輕一推就栽倒在牀頭了。
他慌忙坐起來,“你找我來,就是……”
萬鬱無虞想歪的話戛然而止,因爲他看見那常服姑娘轉頭,去桌上拿來一個包袱。眼熟得緊,正是剛纔她給蕭世子敷藥的那堆。
元無憂轉過身來,開口就是:“你傷口怎麼樣了?他們恐怕不會好好給你上藥。”
萬鬱無虞搖頭,“無礙。”
她把包袱往牀頭一放,自己也坐在牀沿打開包袱。
“好多藥是從姥姥那要的,你別擔心,今天席間我和蕭桐言還有姥姥都是假吵,我有能力護住你,現在你是自己敷藥,還是我來?”
沒想到她會跟自己說這麼多。
最後那句話雖然語氣還是生硬,但他聽着已溫暖多了。萬鬱無虞不禁擡起微翹的長睫,深邃的眸子怔怔地仰頭注視她。
“不…不用這些名貴藥,血止住了。”
“你也不怕渾身潰爛?什麼不用,過來,我看看他們怎麼給你上藥的。”
說讓他過來,這姑娘已經腰身微折,俯身奔他來了。
萬鬱無虞慣性地挪腰往後躲,但再消瘦的骨架子也比她高大半頭,那麼大一隻目標太明顯,一把就被她抓着衣襟,拽到了牀邊。
他本想反抗,卻纔剛擡起手臂,就被她一把抓住,摁住了皮開肉綻的傷處,登時疼的萬鬱無虞臉色慘白,渾身力氣都消散了。
元無憂也發現了這點,趕忙鬆開手。未免他逃跑,她只能一把將人推倒。
被推在牀的萬鬱無虞眸光驚愕,瞬間紅了臉,“別……”
男子擡手去擋她,反被她抓住手腕,趁機撩開袖子,露出他仍皮開肉綻的手臂。
疼的他眉頭緊蹙,咬着發白的下脣,把痛吟都堵在口裡。
元無憂一看他那條手臂,只覺心口抽痛。所謂一斑窺豹,他那胳膊上除了洗的發白,止住了血,可沒見到任何使用促進癒合的藥。
她望着他表情隱忍,那對深色瞳仁藍的發黑,很純粹又只有一點亮光,清澈剔透的跟塞外寶石一樣,元無憂突然發現,她很少這樣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看。
他的眼睛說不上多好看,不像高延宗那樣像一汪瀲灩多情的清潭,或是星河璀璨……而是像高長恭那種,瞳仁顏色純粹的像寶石,卻又很黑亮,凝重,只往一個地方看。
此刻他眼裡就只有她,像專注的深情。
望着萬鬱無虞因痛苦而噙着淚水,元無憂更加心疼。
“別什麼別,給你敷完藥就放你回去了。你身上……其他地方也是如此吧?”
萬鬱無虞還想反抗,但還是被她摁住,任由她那雙靈巧的手,利索地解開漆黑的衣襟,展示出裡頭蒼白的、遍佈紅紫傷痕和皮開肉綻的身體。
元無憂也突然意識到,北周將他養的極差。萬鬱無虞平時穿着黑衣或是軍服,能顯得寬肩窄腰長腿,抽條的像具成熟男子的身軀,可一了衣裳,那少年人的瘦弱身段便顯露無疑。寬肩窄腰也成了削肩楊柳腰,不盈一握。
明明他個頭比她高了大半頭,跟高延宗差不多了,可他平時根本不顯身材,還總愛躲人身後,元無憂莫名的替她感到心塞。
被強行寬衣解帶的萬鬱無虞扭過頭,羞於面對她,並未在意她的目光落在哪裡。
所幸她並未不合時宜的起邪念,而是默默地給他身上傷口清創,撒藥,纏布條。
傷口還是很痛,但萬鬱無虞一直緊咬牙關和下脣,幾乎沒發出半點聲音,甚至全程沒敢扭頭看向她。
自從萬鬱無虞叛出華胥,三年來,他是第一次被人這樣溫柔的善待,此刻他連大喘氣都不敢,唯恐惹的她不快,失去這僅有的溫暖。
直到上身敷完藥,感受到她的手又來解他腰帶,萬鬱無虞才慌忙摁住她的手,扭過頭看向她,眼裡原本氤氳的痛苦淚水,因又羞又惱而瞬間頓掃而空。
“住手!你碰我腰帶做什麼?”
“給你上藥啊。”
意識到想歪了的萬鬱無虞,低下頭,語氣都蔫了幾分。“不、不必了,在党項…男子的腰帶只能讓妻子解。”
“嘖,這麼守規矩?三年前你教唆宇文懷璧,可沒見你守規矩,裝什麼純情啊。”
萬鬱無虞聞言,驟然眸光一沉,抿着嘴不語。
元無憂的手蠻力地要來抓他腰帶,他拼了命地死死攥住腰帶,她居然對這麼個身受重傷的小子有些沒轍。
倆人僵持了會兒,她先鬆開手。
“那你自己上藥,我出去等行吧?”
說着,她轉身就走,還不忘擺手:“上完藥記的喊我,我有話跟你說。”
萬鬱無虞望着她背影決然地走出內室,鬆了口氣之餘,又對她的規矩守禮感到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