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對後宮的陣營和政鬥,可真瞭解啊。”
“朕的皇后是斛律明月幺女,雖出身兵家,但精通六藝文武雙全,可蘭陵王跟斛律家比不了,斛律家陪太祖打下了東魏半壁江山,而今更是執掌兵權,守護大齊。”
高緯話說至此,瞥了眼元無憂,嘖聲,
“蘭陵王卻對華胥毫無貢獻,對北周西魏倒是有仇怨,他入贅後會被關隴門閥的朝臣罵死。就憑他那脾氣,只有他在前朝見人就砍,你跟他後面擦屁股惹怒朝臣,被罵昏君這一條路。”
說到此處,他忽然笑了,“聽聞元家女帝對突厥有莫名的吸引力,突厥可汗阿史那燕都心悅你母,其女昆塗歡公主心悅你……你倒是可以北聯突厥,南結陳朝,把北周拿下來,讓那鮮卑天子退位做皇后,他那心機絕對能震得住朝臣,且宇文家勢力對長安有大用。”
年方十五的小皇帝頭一句,就把元無憂憋了多年的曠世囧事,又給提拎出來了。
突厥可汗恨嫁女帝,其實都是坊間話本的野史訛傳,當時制霸北方几百年的柔然雖在走下坡路,但揍一揍日漸強盛的突厥,也只是晨練一般輕鬆。
故而幾番被揍的突厥可汗,這才遣使求親,想聯盟西魏,以女帝外室夫婿身份搬救兵、抵抗柔然,而非內附爲藩屬……本就是突厥心眼城府太深,想跟西魏拉平輩分,讓有姊妹之盟的西魏和柔然反目,自然不被應允。
而此時,眼前這位齊國小皇帝的狂言綺語,更讓元無憂覺得一句一個大霹靂。
他高瞻遠矚,口無遮攔,故而像個瘋魔。
她信,但是不能全信,更不能表現出來,故而元無憂眉眼微蹙,苦着一張臉,
“陛下能教我點兒好嗎,我尚是飄零之身,一無所有,就別提當昏君和穩固後宮之事了。”
“這樣吧,我軍對面是周國南陽郡,襄陽與荊州之地和西樑接壤,你如若能奪取西樑和荊襄之地,朕第一個承認你是後魏女帝,當年三國劉皇叔就是從荊襄之地發家,你生父也是自荊襄之地名傳於世,你家有傳承啊。”
元無憂聽罷,琥珀眸光倏然一亮,
“陛下,關於戰利品的歸屬權和兩國締盟一事,就此立個字據吧。畢竟我是…要去奪北周的地盤。”
這一晚上沒見高長恭幾面,元無憂卻深感對不起他。倒不是她和他家國主談笑間,就把他終身大事給契定了,而是……高長恭過去曾那般牴觸陸女相、奸佞、小國主等,而她卻爲一己之私,和他們打成一片親如一家,簡直是與高長恭憤恨的一切,與高家的腐爛王朝同流合污,臭味相投。
元無憂愈發意識到,她與祖傳的華胥一夢越來越遠,倒離成爲個清醒的昏君越來越近。
倆人在屋中說話許久,祖刺史和高元海原本在外面迴避,此時忽然敲門來通稟,守鄴人得到消息,懷疑那党項使臣在對面博望城。
元無憂感覺是周國誘敵之計,想問“守鄴人”究竟是一羣什麼樣的皇家禁衛,居然連情報都能搞到,但凡有一分可信,她便忍不住咬餌上鉤。
……夜色如潑墨,天空懸着一彎峨眉月,萬千繁星爭相璀璨,如銀河在汩汩流淌。
大齊國的汝南女君在星夜底下,身披明鎧、腰佩秦劍,只帶了阿渡和幾個身手矯健的甲兵,便縱馬奔襲幾十裡,趁夜奇襲駐守在博望城外的周軍營寨。
元無憂到了地方,先手撂倒兩個站崗哨兵,便拿爬山虎抓住營帳門口的拒馬,她試了試繩子的結實度,這才讓身後跟來的幾個守鄴人、動作輕聲地扯開路障。
好巧不巧的,她準確地摸到了被衛國公關押囚禁的,党項使臣的營帳,因爲夜裡就他一個人帳內酒氣熏天,滿嘴羌語罵罵咧咧。
元無憂孤身進帳,果真瞧見個人,頭戴角帽身披斜襟大袖,如此盛夏,他的衣領上都縫了一圈狐毛。
她本想將人直接劫走,待到倆人四目相對,她剛用羌語說聲“跟我走”,這位党項使臣一聽她懂党項羌語,竟然顧不上她是來打劫自己,便激動地拉她一起來喝酒吃肉,還邀她喝、據說有一千來年的西鳳。
原來周國雖名義上囚禁了党項使臣,但也沒虧待他,帳內還給他擺滿了酒肉讓其自娛。
驚得元無憂趕忙自報家門,作揖道:“請使者切勿驚聲,我原是華胥儲君元既曉,爲與北齊蘭陵王敘舊暫居汝南,眼下他鄉遇故,還請使者隨我往舍下一遊。”
一聽這位紅衫金甲的武將少女,竟是華胥女可汗,党項使臣登時熱淚盈眶,自己就捲起鋪蓋,收拾行李要跟她同去。
元無憂趕忙攔了一把,“你卷那草蓆幹什麼…中原到哪都有這個。”
這位党項使臣也是心大,撂下草蓆又去收攏人家給的筆墨紙硯,連鋪滿跟蟲子爬似的蠅頭小楷的白紙,都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
使臣此舉看得元無憂眼眶一酸,頗感心酸,這等中原遍地的紙筆,在党項可是稀罕物。
別人眼中的党項八部鐵騎,那戰鬥力有多強?連鮮卑府兵都說:党項出沒,寸草不生。沒有投降,只有投胎。據說螞蟻窩都會被澆開水,蚯蚓都得豎着劈,雞蛋都被搖散黃,狗都要被扇兩巴掌,死人都得爬起來磕一個!
曾內附華胥的党項族雖兇名在外,沙域鐵騎威懾河西,其實不事農業,衣、食、住皆仰賴畜牧,無文字曆法,以草木枯榮計算歲月,崇拜薩滿天神,常用羌語及漢語。
而她身爲華胥國主,卻極不稱職,不過是因自幼享慣了長安的富足,便只想着收復華夏大地,而連周邊附庸的小國、部族都忽略不顧,致使忠誠臣服的部下仍處境艱難。
党項使臣許是瞧見了她目光悲憫,身後還來了個紅臉少年催促她快走,周軍來了,他訕訕道,
“都怪周國沒誠意,非讓我寫漢字,倒是喊了個懂羌語的大官兒,但那人荊襄口音太重,又說喊西域口音的人來,現在也沒見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