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漸熱。
長江岸邊的一處觀景閣樓內,傳出陣陣絲竹聲聲入耳,擺足了大排筵宴。
賽龍舟揚起的雪白浪花幾乎衝上岸邊翠柳,翻涌的江風水氣,幾次欲掀開望江亭苑的碧色薄紗簾幕,卻被門楣上綴滿的糉子形狀艾草包、繡花香囊給壓住。
最終還是由一隻套着龍鱗護腕的大手給掀開。
突然闖入視野的鬼面將軍身形偉岸,把左右兩名手持蒲草扇的侍童嚇了一跳,但還是迅速反應過來,垂手收回蒲扇,躬身行禮:
“恭見蘭陵王,殿下端午安康。”
望着眼前男子一聲不吭的撩簾而入,魚鱗甲都裹不住他挺拔的脊背,元無憂緊隨其後入內。
裡頭有三張四方桌子,烏木金漆,一樣大小,左邊空了一桌,正中間坐着的自然是文襄帝第二子,廣寧王高孝珩。
而繞桌左右有兩列樂人,各桌後頭都有隨從侍者,好傢伙,所謂邀約赴宴,赴的就是高家三兄弟的鴻門宴吧?
元無憂正欲仔細打量,便瞧見一抹棕黃色從主位竄了下來,直接衝她咧開血紅大口“汪汪!”嗷嗷嚎叫。
任誰瞧見這場景都得嚇一激靈,元無憂也不例外地後背一涼,腦子是愣住了,手卻慣性的摸到了後腰的佩劍。
幸虧那道黃影被高長恭擡腿攔住,
“金鉤、坐下!連本王你都不識了?”
隨着這聲喝令,獵犬瞅着元無憂哽嘰了聲,卻也乖乖坐在他瘦長的鹿皮軍靴側面,叼着他魚鱗裙甲底下、露出的一角衣襬。
元無憂這才得以瞧清楚,剛纔跑出虛影來的,竟然是一匹身材高大的波斯犬,這狗子渾體是棕黃色短毛,長腿細腰,脖子上套個紅寶石絞金絲的項圈,烏黑二目熠熠發光,她竟然能從一隻仰脖的狗子身上,瞧出了傲慢無禮來。
“長恭你身後便是鄭姑姑吧?快請來上坐。這匹波斯犬頗通人性能辨忠奸,姑姑勿要見怪。”
在波斯犬叼着高長恭衣襬的引路下,元無憂循聲望去主位。
那位手裡轉着翡翠玉笛的廣寧王,儼然是穿禮服來的,肩寬背挺坐姿莊嚴,外罩頗顯宗親貴氣的橘黃色裲襠,內着絳紅色大袖襦衫。
他的長相與高長恭有幾分相似但不多,膚白無須,俊美的皮相也較高長恭多了幾分文弱。
他原本端坐主位,忽然瞧見自家波斯犬攔住了兩道紅影,從那張鬼面辯出是自家四弟後,便攬衣起身,非要把倆人抓來坐一桌,還挑着入鬢長眉和瑞鳳眼,略帶埋怨的嗔怪問道:
“長恭怎來的這般晚?踏青踏到巳時?速速如實招來,餘下時間做甚麼去了?”
高長恭只得空置留給自己的那張桌子,訕訕坐在了二哥右手邊,無奈的解釋道,是陪姑姑看人營救屈原去了。
把廣寧王聽愣了,“大端午的,別說這個……怪瘮人的。”
此時的元無憂,自打見面先道“二位王駕千歲端午安康”後,便瞧見了右邊四方長桌上的高老五,安德王也罕見的穿一身王爵禮服,嫣紅的交領大袖襦衫外搭橘色裲襠。
幾日不見,他面容消瘦了不少,平日裡白嫩的娃娃臉也頜骨突顯,五官愈發冷硬英挺,桃花眼中全無素來的戲謔,眉宇間戾氣橫生。
眼下,他身後跪坐着個千嬌百媚的女子,正捻着大袖子爲其斟酒。那身嚴謹的橘紅齊胸大袖襦裙、還勒出了兩團呼之欲出的雪峰,待元無憂一瞧她那臉,正是那日軍營裡見過的笑靨。
與姑姑視線相交那一刻,高延宗的如扇長睫覆下了桃花眼,斜了眼身側的女子,很客氣地指着面前年少的長輩,“叫姑姑。”
而後又眼尾上挑,瞟了元無憂一眼,笑道,
“帶來個上不得桌的侄媳婦,教姑姑見笑了,五侄先自罰一杯。”
元無憂:“…英雄不問出處,開竅不論歲數,姑姑唯有支持了。”
她就是客氣一句,面前的男子卻忽然眼一冷,鬆手就把杯子摔在了地上。
他身側的女伴見狀豁然站直了身,輕呼一聲,倒是旁邊的廣寧王聞聲,朝這邊探過頭來:
“五弟怎麼手腳不利索了?與姑姑說什麼呢?還不叫姑姑入座?”
元無憂順勢坐在了主桌左手邊,臨近高延宗的主賓位置。
見引起了二哥的注意,高延宗這才攪動桃花眼裡的春池漣漪,恢復了笑意如常,“我此杯已盡,該姑姑了。記得也要摔杯爲誓。”
元無憂登時頭皮發麻,順天靈蓋兒到後脊樑,都彷彿掠過一絲涼意。思及自己過去對活閻王的冒犯,只怕是要被算賬了。這位可不像高長恭,他是真會發瘋,且知道她太多底細。
高長恭正跟二哥敘舊,一眼沒看住,就瞧見鄭姑姑端起五弟桌上的一杯雄黃酒就喝,說是來晚了自罰一杯。喝完後便俏臉一白,擺手扇口說有些辣嗓子,便要再罰一口菜。
高延宗連忙把自己的筷子遞給她。
把廣寧王看的直笑,趕忙給她遞上一枚糉子。
高延宗也不避諱,糉子從二哥手遞到姑姑手裡,她都沒攥穩,就被他一把抓過來,要幫她解上面綁的線。
元無憂明知他此舉逾矩了,剛開口就被他拿眼神勒令道:“閉嘴,你個漠北人想必沒吃過幾回江南糉子,不會剝就別浪費了二兄的賞賜。”
元無憂不滿道,“這個我會。”
一旁的紅裙女子被晾半晌,此刻趕忙出聲,試圖加入熱鬧裡:“五王,奴家來吧?”
她伸出削蔥根似的纖白手指來接糉子,其上染了鳳仙花汁的嫣紅指甲尖長又晃眼,反被高延宗瞪了一眼,
“放肆!你這指甲是想刺傷糉子,還是想刺傷本王?”
元無憂聽了都無語,一旁的黃狗聽了都搖頭。
高延宗平時挺花言巧語一個人,此時卻跟個刺蝟似的,來一個扎一個,誰也不敢惹他了。
於是鄭姑姑只好乖乖往那一坐,而後瞪眼吃着五侄子給剝的糉子。
廣寧王將一切盡收眼底,面上含着溫和的笑,眼神卻如利刃出鞘般銳利,
“鄭姑姑是世家女,怎會連糉子都不會剝呢,四弟還在呢,五弟你未免也太殷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