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把星。
這已經是沈復第二次聽到類似的說法了。
如果說,之前雲夫人是傷心過度進而口不擇言,那麼,這個江家的二小姐,又是何出此言?
沈復若有所思地看向身側的女子,卻只見她一臉平靜——不過仔細看的話,還是可以目睹其眸中隱約散逸的寒意。
孰料下一刻,他就看見了她咧嘴嗤笑的動作。
沈復不由微微一愣,道:“你笑什麼?”
“你不覺得她的樣子很可笑麼?”雲伴鮮噙着按捺不住的笑意,朝着那漸行漸遠的背影稍稍努了努嘴。
男子聞言亦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見那妙齡少女分明是想擺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卻因其矯揉造作的走路姿勢而變得不倫不類,也跟着覺得好笑起來。
“啊呀……我這個妹子,真是三歲看到老。”不緊不慢地收起了自己演戲用的帕子,雲伴鮮老神在在地感慨着,“十幾年過去了,還是兒時那副貽笑大方的架勢。”
也不曉得她爹孃是怎麼想的,還就由着她越長越歪。
這後半句話,雲伴鮮並未說出口,只是忽然有一種預感,那個自視甚高的懷安公主,遲早有一天會被這個寵壞了的女兒給拖累了去。
“她小時候就這樣?”
“是啊,蠢蠢的,卻又蠢得不可愛。”
“……”
對於女子如此直言不諱的評價,沈復唯有沉默以對了。須臾,他目視雲伴鮮好整以暇地側過腦袋,擡眼對上他清淡的目光。
她的視線在他的臉上徘徊了好一會兒,且愈發意味深長,這讓他忍不住開了口。
“你在看什麼?”
“你好看唄,纔剛見面,就接連迷住了我的兩個妹妹。”
沈復聞言哭笑不得,發現今日的妻子似乎特別伶牙俐齒。
“咳……”他掩脣輕咳一聲,面不改色,“娘子不必擔心,在爲夫眼裡,你永遠都是最美的。”
雲伴鮮被他的話肉麻出了一身雞皮疙瘩,明知道他這是在反調侃,可是聽他這般露骨的“告白”,她還是免不了嬌軀一震。
“少跟我貧嘴。”
“我說的是實話,娘子之容貌,確實是傾國傾城,非常人所能及也。”
否則,他也不會在見到她的第一面起,就幾度爲之驚豔,漸漸地,更是真心想要同她攜手一生一世。
思緒略遠之際,他收到了來自女子略帶嬌嗔的一記白眼。
“彼此彼此。”
沈復抿脣笑了。
“走,回屋歇着吧。”
當天傍晚,將江家人差不多見了個遍的夫妻倆被請去前廳用飯。心下雖知這一頓所謂的“團圓飯”定會吃得不安生,但兩人還是從容不迫地赴了宴。行至廳堂,眼見一家子幾乎業已落座,雲伴鮮不禁生出了一種“果然不出所料”的感覺。
“呵呵,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啊。”這不,夫妻倆尚未落座,打扮得光鮮亮麗的江茹寧就搶着發話了,“我長這麼大,還從沒聽過讓長輩等着晚輩用飯的道理。”
她一邊抑揚頓挫地含沙射影,一邊不慌不忙地擡手扶了扶自個兒的髮髻。
在同一天內再一次見此動作,雲伴鮮不覺噁心,只覺好笑——這麼點兒年紀,就喜歡模仿貴婦人的言行舉止,這江家不把江茹寧送進宮去玩兒宮鬥,真是可惜了這棵頗有天賦的好苗苗。
當然,眼下,她並無閒情逸致去考慮少女未來的命途,因爲,進入江府頭一天的頭一個坑,已然有人替她挖好了。
要知道,她與沈復來到此地之前,壓根就未曾磨磨蹭蹭,換言之,倘若她沒有猜錯的話,不是奉命請他們前來用膳的人故意把話傳晚了,就是有心人特意吩咐晚了,爲的,是讓他們一來便落個“目無尊長”的罪名。
只不過,這背後的人,似乎是把她雲伴鮮當成了一個只會坐以待斃的傻子。
“請大人、公主見諒。”泰然自若地朝着江家夫婦福了一福,雲伴鮮擡眸注目於江河海不算好看也不至於太過難看的臉色,“民女與夫君初到貴府,也未有準備什麼能讓兩位看得上眼的禮物,所幸尚有一技傍身,是以特地去了一趟伙房,爲大人和公主烹調了一道佳餚,這才耽誤了時間。”
此言一出,原本還等着看好戲的少女登時面色一凝。
下廚?不可能!什麼時候的事?!她怎麼不知道?!
心下不可思議着,可她的雙目卻清楚瞧見了自女子身後走出的一名家丁。只見來人手中小心翼翼地端着一鍋未知的菜餚,那不算錚亮的圓弧在屋內的火光下映出別樣的光彩,險些就要閃瞎她的眼。
江茹寧斂着眉毛,目視來人將此物置於桌上,聽見江河海喜笑顏開道:“誒——都是一家人,你客氣什麼?一個千金大小姐,還親自下廚……”
話音落下,懷安公主母女自是心頭一刺,餘下的江培元兄妹倒是沒有生出什麼特別的想法,尤其是江茹衾,兩隻水靈靈的大眼睛霎時就綻出精光——顯然,她對食物非常感興趣。
大姐居然還會做菜?!不曉得好吃不好吃呢!
小丫頭暗暗吞嚥口水之際,雲伴鮮已然將在場數人的神情盡收眼底,目光迅速落回到一家之主的臉上,她彬彬有禮地答曰:“大人此言,民女愧不敢當。只是民女的手藝到底還是深受萬歲爺賞識的,想來定能讓大人與公主一飽口福,也算是民女初到府上的一點心意了。”
這都把皇上搬出來了,就算你做得再難吃,人家也只能讚不絕口了吧?
女子話未說完,上述念頭就以各種表達形式出現在了某些人的腦袋裡,唯有有生以來頭一遭嚐到女兒手藝的江河海,業已被喜悅和激動衝昏了頭腦。
“好,好。”因此,他根本就沒去琢磨雲伴鮮興許有、興許沒有的言下之意,只眉開眼笑連連頷首,同時不忘催促二人趕緊落座。
夫妻倆眼見當家人未嘗多想而其餘人等也只好摒棄雜念,自然明白了,他們這是順利地繞過了敵人挖的那隻坑。是以,雲伴鮮同沈復先後落座於江河海的身側,前者更是專門勾起脣角,衝着不遠處的江茹寧嫣然一笑。
花枝招展的少女頓時被氣了個半死。
“來來來……吃飯,吃飯。”奈何平日裡可關心她的父親今兒個卻像是全然沒注意到她的一顰一笑似的,兀自提起筷子招呼一家人用膳,這可把她鬱悶得恨不能當場發作。
得虧深知其秉性的懷安公主及時留意到了她的臉色,隨後不着痕跡地在桌子底下按了按她的手。
江茹寧就要衝到嘴邊的話這纔不得不嚥了回去。
“來,我們先嚐嚐鮮兒做的菜。”
與此同時,一家之主已然笑吟吟地說罷,令一旁侍奉的婢女這就不徐不疾地替主子們掀開了鍋蓋。嫋嫋白煙霎時騰空而起,伴着撲鼻的肉香味,直叫在座的一家子心曠神怡了一把。
“這是……紅燒肉?”許是想要討好剛認回來的長女,又像是當真覺着心裡高興,江河海難得就一道菜發起了詢問。
“回大人的話,這叫‘走油肉’,是用豬肉做成,但不同於常見的幾種豬肉做法。”雲伴鮮不卑不亢地作答,語氣裡聽不出半絲不耐。
“誒……父女倆,不要什麼回不回話的……”誰知江河海聽完她的糾正,卻冷不防轉移了注意力,在另一件事上低聲駁回了她的說辭。
雲伴鮮聞言心中冷笑,面上卻是和顏悅色,從善如流。她低眉順目地道了聲“是”,便若無其事地介紹起這道江家人並未嘗過的珍饈。
“這道菜,是先將豬肉用水煮到八成熟,再用九成旺的油鍋炸至肉皮起泡時撈出,最後,加入調料,放入鍋中燜燒片刻製成。別看這肉約有五成肥,但其中油水業已被潷去了不少,故而肉身鮮香味美、酥而不膩。”
“哦,難怪稱之爲‘走油肉’。”江河海適時地接了話,第一個動起了筷子,“嗯!不錯!肥瘦相間,卻不油不膩,味道也屬上乘。怪不得連皇上都對鮮兒的廚藝讚賞有加,的確是名至實歸啊!”
一口肉香入嘴,江河海就忍不住大肆誇讚起來,聽得其餘三個孩子頓時神態各異:最年幼的江茹衾躍躍欲試,卻礙於長輩在場而不敢輕易動彈;年少的江培遠見父親居然一下子把整塊肉都吃了下去,對美食並無執念的他也不免好奇地端量起那色澤油潤的肉片來;唯江茹衾看也不看鍋子一眼,兀自咬緊了齒關,忿忿不平地瞪視着鎮定自若的雲伴鮮。
“夫人,你也吃啊,委實乃人間美味呢!你們也吃,別看着我,動筷吧。”偏偏這個時候,她那往常再重視她不過的父親竟然一個勁兒地催她娘吃那個女人做出來的東西,還招呼所有人一塊兒捧場。
江茹寧氣壞了,無奈母親方纔暗中提醒她要剋制,因此,心下憤恨難耐的她只能惡狠狠地瞪着那一鍋很快就落下了好幾雙筷子的走油肉,恨不能用眼神把它捅出兩個窟窿來。
然而,讓她始料未及的是,就在這個時候,雲伴鮮的聲音會猝不及防地飄至耳畔。
“二妹妹怎麼不吃呀?你放心,這肉看起來肥膩,實際上已經走掉了不少的油水,更何況……”眼瞅着少女面色不霽地擡起眼簾,對上其從容不迫的視線,雲伴鮮彈指間笑得無懈可擊,“你都長大了,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吃什麼長什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