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寵沒有因爲白蒙的遲到人任何不快,他很有禮貌的請白蒙上了車,向老爺子遠在郊區的院子裡面開去。
對於老人家住這麼遠,白蒙倒有些驚訝,何寵苦笑一下,解釋他爺爺看不上父親住的一些事,可是又攔不住,乾脆住到了鄉下,眼不見心不煩。
白蒙不由得來了興致,何寵見長路無聊,也就給白蒙講了他爺爺當年的一些事,隨便也讓白蒙對病情心裡有個底。
他爺爺何山固出身舊北洋官僚家庭,家裡面就是那種宣傳中的標準惡霸地主,大商人,買辦。
可惜的是,一個旁系男孩沒有資格繼承家業,不過得益於家族的財力,這個老頭子從小就受到嚴格的西式教育,熟練的掌握了日語,德語,英語3門外語,一路從本土小學-日本中學-北大-美國深造走過來,確實是掌握了一門足以成爲技術的手藝——土木工程。
因爲恐懼土改,恐懼共產,家族中的大部分人都攜帶着細軟逃了。作爲一個毫不出色的旁系,沒人打算帶上他。49年2月,紅色政權和平的進入了帝都。
他不想參加,可是那樣就沒有月錢可拿,爲了活下去,他不得不參加紅色政權,去做它的老本行,修橋鋪路。
50年,美國轟炸丹東的消息傳來,他很激動。百年來衡繞在舊文人心中的民族自豪感刺激着他。他希望這個新生的紅色政權能夠捍衛祖國和民族的尊嚴。但是又很懷疑。終於,志願軍入朝參戰的消息傳來。他毫不猶疑的報名參加赴朝鐵兵隊伍。他要用自己的技術捍衛祖國和民族的尊嚴。
50年11月,他如願以償的奔赴朝鮮。去守衛清川江鐵路大橋,直到戰爭結束。
老頭子的第一次負傷,是在清川江鐵路橋。當時清川江鐵路橋只剩下橋墩子孤零零的聳立在江中。要修橋,就要從修復橋墩開始。河岸的植被已經被轟炸掃光了,橋墩子一點掩護也沒有。如果敵機來轟炸,上面的人和河岸上的,船上的,都不可能掩蔽。只能隨便被炸。防空部隊雖然很努力,但是這點依舊無法保障。
當時的搶修,團長立下了個鐵規矩:黨員上橋墩,共青團員上船運輸材料,其他人在岸上接力。並且要求各營要100%不打折扣的執行。於是,不到48小時,各連指導員那裡堆滿了入黨入團申請書,包括老頭子。
不爲了權力,不爲了官位,爲了一個更接近死亡的位置。
作爲全團的寶貝,老頭子被1個班的戰士保護着。團長告訴他,它只能在團部防空洞指揮搶修,絕對不許離開防空洞。可是,不實地觀察指導搶修,進度太慢了。老頭子一次又一次的違反命令,越來越接近河岸。不過炸彈一直很關照他,沒有落到它附近。於是他越來越不把命令當一回事,越來越靠前。
直到有一天,一架飛機掃射找上了他。那些保護他的戰士拼死把他壓在身下。戰士犧牲了6個,他胳膊被打了3個洞。
那家染血的衣服現在還放在老頭子的枕頭下面,他不允許任何人動它。
修復工程在繼續,應對敵機轟炸的辦法被逐漸得想出來,搶修進度越來越快。不過前線的衛生條件太差了,老頭子傷口感染髮起了燒,不過修復工程正處在最關鍵的階段,距離通車只有一步之遙,老頭子每天帶病繼續在河灘上指揮修復。政委要求老頭子上擔架指揮,老頭子不聽,他是個很驕傲的人,不想在人前便顯得那麼虛弱。於是,逞強的代價就是暈倒了好幾次。
估計也就在那裡落下了病根,何寵在這裡頓了一下,看白蒙點點頭,繼續講了下去。
從朝鮮回來,他成了紅色政權最忠誠狂熱的信仰者。戰後,他主持設計修築了3條鐵路,幾十座橋樑。隨後,又奔赴越南,守衛杜梅鐵路橋。然後回國主持作訓工作。直到離休。
改革開放之後,那些49年前逃到國外的親戚們回國探親了。大家聚在一起敘舊,喝到半醉,那代的長子,何寵應該喊一聲大爺爺的老人,半挑釁地問何山固:留在國內幾十年,出生入死二次,最後沒錢也沒名,你後悔嗎?
他微笑着反問:你這一生作了什麼?錢財名聲和權位?我都沒有。但是,我的一生在爲中國修鐵路。不管主義,不管信仰,他們都在爲我們的民族和國家服務,不是嗎?我的一生有二次機會捍衛祖國的尊嚴。不管主義,不管信仰,我們都是中國人。
然後是冷場,尷尬。
這是臺海那邊的中將和紅色政權將軍人生的最後一次見面。
“怎麼樣,有信心治好嗎?”何寵點了支菸,也許是講的太多,嗓子有點啞。
白蒙聽完,有些沉默,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平淡的道:“有點想法,不過積年老傷,當然又沒有好好處理,還是等見了老爺子再說。”
他看了何寵一眼,沒想到這個一身嘻哈的大少爺有這樣的身世,雖然他口中的老爺子沒有錢財名聲和權位,但是將軍,在這普通人眼中已經不可想象。
雖然不一定每個將軍都是顯赫的,與他那代的長子比可能更是什麼都沒有,但他至少得到了白蒙的佩服。
不管他是不是英雄,在那個時候挺身而出的,都是英雄。白蒙雖然年輕,但也有一股熱血,不能馬虎應付了這樣的老人。
一路無話,一直到了一處二進的小院,何寵敲敲門,把白蒙引了起來。
白蒙見到裡面紅木傢俱典雅的擺設,種着秀美的花草,游魚文玩,剛沉浸在革命故事中的他有些發愣。
何寵見到他的樣子,哈哈大笑起來,拍拍他肩膀小聲道:“你以爲是電影中那種老紅軍?離羣索居,蓋一間茅草房自己挑糞種菜?”
白蒙下意識的點點頭,他還真是想象出這麼一位老人形象。
“我爺爺是闊少出身,雖然是旁支,可比我會享受多了。”何寵搖搖頭,有保姆領着他們進了書房。
“都坐。”何山固站在門口迎接白蒙,他主動伸出手和白蒙握了下。
白蒙趁機觀察老人,只見他個子不高,有一種做技術的嚴謹,精神倒是旺盛,只是畢竟已經是近九十的人了,臉上皺紋密佈,轉身時兩腿有些不便,是蹭在地上的,左臂不自然的垂在體側,好像不是自己的似的。
見此情形,白蒙對他的病情已經大概有了底,結合何寵說的,老人胳膊受過身,腰上也有傷。
屋裡有一排沙發,何寵和白蒙坐在那裡,何山固坐在對面的太師椅上。
他雖然腰有些榻,卻是正直的,沒有像一般老人那樣靠在椅背上。他目不斜視的看着屋內衆人,沒有先開口,卻有一股透視人心的感覺,讓何寵有些不安的扭動了一下身子。
白蒙卻似乎沒有感覺到,還是那平靜的狀態,他沒有廢話,對何山固客氣道:“何老爺子您坐好,我給您看看胳膊和腰。”
何山固眼睛一亮,笑道:“小夥子不錯,小蘭,上香茶。”
他中氣十足,與他文氣外形不太相符的洪亮,估計是在戰場中練出來的音量。
“是的老爺。”引他們進來那個中年保姆出去了。
何寵這才發現屋裡少了些什麼,原來是茶都沒有上!何山固有些刻板,待客之道無論是家貧家富,都是處理的一絲不苟,這連茶都不上,有些倚老考量白蒙的意思。
何寵偷偷對白蒙一挑大拇指,見中年保姆已經回來了,大聲道:“蘭姨,我幫您擺。”
白蒙早知道這是一關考驗,看着桌上很快擺好茶具和幾碟點心果脯,更知這是一早備好的。
何山固這個地位這個歲數的人,什麼大風大浪沒見到,雖然是自己孫子推薦的人,但終究年輕,心底有那麼一絲不信任。
如果白蒙當時說:我給你看看胳膊。估計現在不僅喝不到茶,更會被老爺子送出小院。
可白蒙一眼看出老人身上的病除了在胳膊,腰上也是有暗疾,這點可是連何寵都不知道的,否則在車上就會告訴白蒙了。
白蒙一眼看出來,纔有資格讓老人家上茶,這一手連何寵都沒有想到,纔會微微驚訝。
不由想起蘇軾一個對聯,坐請坐請上坐,茶上茶上香茶,這有本事的人才能得到別人的敬重,自古至今,這個道理就沒有變過。
“您放鬆,我先幫我檢查,再喝茶不遲。”白蒙一笑,何山固不會信任自己,也倒是早有預料,自己年輕在其他方面都是優勢,只有在給人看病時,不夠有說服力。
何山固看了白蒙一眼,坐的正直的身體倚在椅背上,慢慢放鬆了骨節。
白蒙拉起何山固垂在身側的左手,從手指末端開始向上一路輕捻慢揉的向上推進,指、掌、腕、肘、肩,手輕輕一劃,到了脊柱,向外一推肩膀,衆人只聽咔咔咔一串脆響,竟是從肩一路響到小指,每個關節都撞了一下。
“爺爺,舒服了?”何寵注意到何山固的眉毛跳了一下,輕吁了一口氣。
何山固閉目似乎在感應着什麼,沒有回答何寵。
白蒙道:“您試請團個拳。”
何山固僵成雞爪的手彈了一下,猛地青筋暴起,團成了一個鋼硬的拳頭!
“我胳膊能動了?”他看着自己的手,簡直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