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自負於那幾百年積攢下來的強大的力量,但仙峰上人卻從未放下過自己對所謂‘神明’的警惕之心。
因爲切身體驗過那種即將死亡,而又忽然獲得長生的力量,說他對神的忌憚達到了無限高的地步也絕不爲過。
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日日夜夜的心心念念下,苦苦等候了整整八百年。
他在等一個機會。
一個斬龍的機會。
原本他是想等待這一任的龍胤護衛,也即是狼化作修羅,抑或是按照他在暗中指引的道路走上龍之歸鄉之途。
沒想到,他創造的這個假御子居然機緣巧合的吸收了魚王體內的龍胤之力。
還當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大抵都是命數吧。
在他原本的計劃中,假御子和御子可都是要死的。
一邊走向被燒焦的盤龍樹根,仙峰上人一邊在心裡想着。
‘龍之歸鄉,本意是爲將兩份由我分開的龍胤重新集合,借龍軀殘血以鑄刀。’
‘但是現在,這一任御子身邊有那龍胤護衛守候,而且還有斬殺這傀儡假龍的雷電之能......’
‘爲何他會具備如此能力?’
‘是以人力分割龍胤導致的變數麼?’
‘若是如此......單單以魚王與一般龍胤之能,重鑄之刃能否達到斬龍之能?’
‘吞噬龍血以成的魚王,終究是太過低劣了些。’
‘若是能按照計劃,以白蛇神神力爲餌,藉助假御子的全部生命力化作的冰淚,提取並封印御子體內的龍胤,最終合到一處......’
‘這樣得到的斬龍之刃,才能保證達到我的目的吧?’
這纔是仙峰上人原本的計劃,也是原劇情中的【龍之歸鄉】路線。
但是現在因爲韓白衣這根攪屎棍的出現,顯然是不可能達成了。
除此之外,就連內府攻伐葦名城,都是仙峰的有意引導。
仙峰寺在戰爭初期先是大力支持抵抗,甚至派出僧兵與亂波衆共同抵抗內府,等到戰爭達到白熱化,戰況最爲激烈的時候忽然抽身而出,對外宣佈封山,就是這樣一個目的。
等到內府攻破了葦名的防線之後,他就可以大肆收割靈魂。
當年的平田叛亂,爲什麼梟會那麼輕易的與內府搭上線,那夥山賊又爲什麼那麼巧合的出現在平田家附近,其中就不無仙峰上人的操作。
他在盡力把這一任龍胤御子推到葦名對面去。
因爲,論殺人速度,沒人比得過能無限復活的龍胤守衛。
是的。
在最開始,仙峰上人就打算用整座葦名城作爲祭品,儘可能在最短的時間裡收割最多的靈魂。
但是這些計劃,都被不按套路出牌的龍胤護衛打亂了。
身爲忍者,卻在平田之亂中狠心辣手一舉斬殺了撫養他長大的義父,而且還成功的將平田一族自危難中拯救,將龍胤御子與葦名完全對立的計劃沒能成功。
曾經化名道玄的仙峰上人,作爲昔日葦名衆之一,可太清楚不過梟與狼之間的厚重羈絆。
他完全想不通自己將天時地利人心全都算進去的計劃,究竟是怎麼出的問題。
計劃鏈中產生了一處斷裂,後續的謀劃便都會有所改變。
最終結果,便是這一任龍胤守衛沒有與葦名爲敵,甚至還幫助葦名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內府的入侵進度。
一步錯,步步錯。
不過,做大事者,可隱忍,卻絕不能優柔寡斷。
事情既然已經進行到這個地步,無論那高高在上的櫻龍究竟有沒有發現他的計劃,仙峰都很清楚,他的步伐已經不能停下來。
他的精神已經支撐到崩潰的邊緣,絕沒有第二個八百年可以揮霍。
一直走到常櫻之樹下,原本合十的雙手觸碰到已然焦黑的樹皮。
一股無形的力量順着他的身體涌出,一道道光團扎進焦黑的樹皮裡,腳下的雲浪忽然瘋狂的翻涌着。
站在不遠處的假御子面色蒼白,死死咬着下脣。
緊閉着雙眼。
她即將面對自己的宿命。
仙峰上人額綻青筋,以自己的身體爲媒介,從仙峰隱殿中生生轉移出幾百年存儲的十數萬靈魂。
哪怕對他而言,這也絕非是一個小工程。
龐大的魂力需要強大的生命作爲支撐,身體難以承受靈魂負擔的結果,佛雕師便是最明顯的例子。
在八百年的漫長生涯中,仙峰上人不知道見過多少類似的人。
龐大魂力自體內通過的瞬間,仙峰上人整個人都彷彿在三九天裡被浸泡到滿是冰塊的水中,體溫急劇下降,臉色猛然變得青白,好像立刻就要凍成冰塊一樣。
然而體內的不死蟲卻給了他巨大的活力,讓他哪怕在這種情況下,也能堅強的保持意識。
不過,也僅僅是保持意識罷了。
在這一刻,無數的人與影,都在他眼前重疊着。
八百年,實在是太過漫長了。
漫長到他都不知道自己想過多少次放棄。
以凡人之身斬殺神明,真的太難太難了。
可他卻必須堅持下去。
長生也好,守護也罷,不過是他給自己活着的一個理由,是自身在生與死的縫隙中的掙扎。
很多時候,連他自己都對自己要不要活下去這一問題上產生迷茫。
‘如果能成爲如櫻龍一般的神明的話,我就能毫無迷茫的堅強活下去了吧?’
他總是這樣想着。
時間緩緩流淌。
隨着巨量靈魂的灌入,本就激烈翻涌着的雲浪彷彿掀起了風暴一般,以常櫻殘軀爲中心,猛然旋轉起來,唯有中心區域的一部分如風眼一般穩定。
假御子站在雲浪旋渦之中,雙手合十保持不動,口中卻是緊咬着銀牙,不自覺的淌下淚水。
在無數靈魂侵入常櫻之後,原本通體焦黑的盤龍常櫻彷彿在什麼力量的支撐下微微搖晃,外表焦黑的樹皮喀啦喀啦的響。
搖晃愈發劇烈,整片雲海也隨着搖晃不斷翻涌着,整個視野都被無數白雲淹沒。
大片大片的焦黑樹皮在這種激烈的搖晃下掉落。
隨之顯現的,是一種通體如玉般的白。
原本已然焦黑的枯枝綻放了櫻色的花朵,纏繞在常櫻樹頂的盤龍也彷彿僅僅是樹梢的裝飾,大片大片的枝丫微微抖動着,彷彿夜空都要被掀翻一般。
永恆寂靜的夜,在櫻花飄落中喧鬧起來,那是雲海波濤翻滾時發出的嘩啦聲。
目光緩緩延伸,自雲海下望。
原來,支撐着整片雲海的,是一顆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巨大樹木。
何謂巨大?
在羣山之間,樹幹自山谷底部異軍突起,以多條巨大根系爲支撐,與羣山之間吸取養料,樹梢直貫長空,最頂端的一部分樹梢竟是探入重重雲海之中,看不見頂。
仙峰上人與假御子現在所在的這處‘仙鄉’,實際上正是建立在這巨大櫻樹上最頂端的一處空間。
然而詭異的是,若是從遠方往櫻樹的方向望去,卻只能見到一片空白。
彷彿有什麼力量將櫻樹與外界的空間隔斷了一般。
能夠爲如此巨大的櫻樹提供生命的養料自然也不會簡單。
在仙峰上人將魂力灌入到極致的時候,整顆櫻樹自頂端開始綻放光芒,一點點泛着如玉一般的光亮,就連飄落下來的花瓣也如玉一般,樹梢微微晃動間,無數如玉櫻瓣飄零若雨。
一時間,美豔不可方物。
然而,假御子卻沒有注意到,看似美麗的玉色櫻瓣落在地上,卻彷彿紮根一般,如網一樣蔓延着鋪設開。
雲海依舊翻涌。
隨着常櫻之木的變幻,似乎有什麼東西受到了極強烈的吸引一般。
東起崩落峽谷,西至源之宮,整個葦名之地,都隨着一陣陣大地震動微微搖晃。
連天上的雲朵都受到了牽扯,在某種意志的操控下不斷匯聚。
假御子站在常櫻雲浪中央,一動不動。
驟然間,耳邊忽然響起一聲古老、悠長、只讓人心中震撼的長吟。
“吼————”
天上的雲浪頓時彷彿沸騰的濃粥一般鼓動起來,地面上響起一連串的土地崩裂響,刺耳得直直傳到雲上。
大地如脆弱不堪的玻璃一般宛若蛛網般碎裂,此時如果有人從天空向葦名之地望去,便能發現,整個葦名的大地上,都裂開一道道蜿蜒曲折的縫隙。
隨着一陣陣巨力在地下翻滾,一個乾枯的黑色龍首猛然從地下破土而出。
而後緊接着便是一聲聲清脆爆裂聲。
黑色龍首艱難而緩慢的順着常櫻之木從地下翻出,身上清晰的烙印着一道道巨大撕裂開的傷口,一段段樹根隨着黑龍的運動,從傷口處扯斷,爆裂聲愈發密集。
當龍首正要觸碰到常櫻之樹時,韓白衣和假御子曾經乘坐過,從水生村來到源之宮的麻繩巨像卻忽然被牽動。
光是直徑就有三四米,身材卻顯得無比細長的麻繩式高達好像被什麼扯了一下,哐噹一聲砸在一座山裡,將那生長着無數茂密樹木的巨山轟然砸塌,無數山林生靈瘋狂逃竄,卻還是被埋沒在滾滾山崩之中。
麻繩巨像上貼着的符紙開始燃燒,黑龍也好似被什麼釘在地上了一般,口中發出悠長的龍吟,就像痛呼。
可即便是牽扯着如此沉重的縛龍之繩,也難以阻擋黑龍那無限的渴望,身體緩慢而艱難的攀向那常櫻的頂峰。
不知過了多久,龍首砰的一聲撞擊在仙鄉的壁障上,其中翻滾如龍捲般的雲浪也隨之一震。
假御子雙手合十。
耳邊傳來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再睜眼時,卻見一尊無比巨碩的龍首生生卡在仙鄉的翻涌雲浪之中,似乎是在掙扎,卻似乎是被什麼力量制住,依舊難以動彈。
巨大的龍眼瞥見站在常櫻之樹頂端的二人,目光中極人性化的露出一絲驚愕與清明,而後便是難以遏制的狂暴憤怒。
不是仙櫻魂果?!
他被騙了!
仙峰上人卻不屑於向一頭禍害葦名之地八百年,擾亂生死之序的殘龍之軀解釋什麼,面帶青白之色的從樹幹中緩緩抽取,在手中形成一根約莫一米三四長短的長條形光團。
以體內殘餘的魂魄之力精細塑造過之後,光團便形成了一根通體如玉一般的刀胚。
腳步顫顫巍巍的走來,仙峰上人將刀胚遞給面前咬着牙的假御子。
語氣冷漠:
“現在,便是需要你爲葦名而奉獻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