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下城在天都山下院的山腳下,因年久而自然形成的一座城,裡面住着的是天都山弟子的親眷或僕從,當然,還有一些廢了修行的天都山弟子。
都下城,呈半月形,包圍着下院所在的那一座山。
這些日子正是新的一批天都山下院弟子離山的日子,所以城中各青樓、紅館之類的地方都滿是客人。
簪花館亦如此,今天最大的一個銀釵院就被下院的那位池飛龍包下了。
酒水、鮮果、姑娘不斷進出。
從裡面隱約傳來的絲竹唱樂聲,便知正是興起之時。
姑娘們雖然少通修行,但是見識卻不少,然而如今晚這般場面卻也少見。
因爲池飛龍把這一批要下山的下院弟子中,排名前列的都請來了,目的當然是加強聯繫爲今後計,修行人壽元較多,卻也多災劫,少有壽終正寢者,誰又能夠保證自己將來不需要別人的幫助呢!
堂中,姑娘們看到有客人一拍桌子,便有筷子從桌子上跳了起來,然後在灰光閃爍之中,化爲兩個身形纖細的美人兒,從桌子上躍了下來,於堂中翩然起舞。
又有一個客人轉動着桌上的酒罈,酒罈也變成了一個穿着黑衣的大肚壯漢,跳下桌子,坦肚露腹,以肚做鼓,拍擊有聲,與那兩個美人共舞。
還有一個客人,直接在身前矮桌子上一拍,那矮桌子竟是隨着他的手跳起,在空中變成了一隻大黃犬,環繞着大家嬉戲撲躍,併發出‘汪汪’的聲音。
“哈哈哈……”
“好!”
“諸位幻法皆妙,在下近日亦有所得,願一展小術助興!”說話之人,自袖中拿出一把剪刀和一張白紙,剪刀轉動,迅速的剪出一個圓圈來,朝着屋宇上一揮,那紙圈飄飛而起,飛掛在屋檐,竟是化爲一輪明月。
“只這一輪圓月可不夠啊!”有人笑着說道。
“不急不急,你看,來來來,月宮仙子請下來一敘。”
隨着他的話落,那月亮上立即有幾個黑點飛落下來,初時如蠅蟲般大小,轉眼之間便已經是漲大,竟是一下子化爲七個宮裝女子,身上的衣裙顏色各不一樣。
七個宮裝女子,又各持樂器,琵琶、蕭、笛、琴、笙、壎、箏,其他那些姑娘們彈的樂聲立即停了下來,只聽着那飄在空中的七個月宮女子彈樂。
她們居然可完美的接續音樂,由此可見,其施法之人不但法術精微,而且必定是一位精通聲樂的雅士。
大家的目光不由看向坐在主位邊上的那位修士,他看上去英俊瀟灑,此時正微笑着,而他的手指卻在桌上輕輕的彈動着,像是用每一個手指控制着每一個人一樣。
這個幻化之術的玄妙就在於第二重的幻化,幻中有幻,而且其人數之多,每一個人手中還拿了樂器發聲,幻而有聲,又多人,自是很難的,比之場上其他的幻化之術都更精妙。
即使是池飛龍的眼中,也生出一絲詫異。
這人名叫許雅均,出身於一個修行世家,從小修法的同時,還學習琴棋書畫,在這一批下山的玄光修士之中,只在那池飛龍之下,在下院之中有着一大批的擁躉。
修行人的酒會,便在演法之中達到極點,又慢慢的落下來。
突然有人以濃濃的醉音問道:“雅均師兄,今天,是我們離山的大喜日子,本應該是大家高高興興的,但我心中一直有一事鬱結,想向你打聽一下。”
場中姑娘仍然在爲客人喂酒、喂水果,或者是揉腿,還有一些則直接相擁着半躺在那裡了,雖然大家像是沒有聽到,但是必定都聽在了耳中。
那看上去有些微醉的許雅均,斜眼看了說話人一眼,回答道:“有什麼事,你說。”
“我有一個小兄弟,名叫樑道子,聽說他曾開罪於師兄你?”
這個似乎只有喝了酒纔敢壯着膽問話的人,名叫趙負雲,屬於這一批離山的玄光修士之中的一位,剛剛表演的那些幻化之術中,未有他的表演。
幻化之術中的幻與化,可以看出一個人修行的很多東西,有人喜歡顯耀,有人則不喜。
不過,在池飛龍的印象之中,這個趙負雲下山做任務時,也確實會有幾個人跟着,法術修行似乎也還不錯,但是更具體的他也不瞭解,因爲他沒有與之交過手。
這個趙負雲在山上比較低調,在他的印象之中,總是看書,獨自一人修法,或者是下山完成山門任務,不過人緣也絕對稱不上差,要不然的話池飛龍也不會將他叫上。
“哦,樑道子啊,他是你的小兄弟啊。”許雅均似乎清醒了幾分。
樑道子是比他晚入門幾年的,修爲自然趕不上,這般晚入門的弟子,在修爲尚淺之時會跟着年長的師兄、師姐結伴下山完成任務,這樣既可以保障自身的安全,還可以學習到不少東西。
所以往往一個高階的玄光修士身後,會跟着一些入門不久的師弟師妹。
許雅均打着酒嗝,用手指點了點趙負雲,說道:“你這個小兄弟啊,太無禮,你以後,嗝…要好好的教育教育他……”
“要讓他知道什麼叫尊敬師兄……”
大家聽到這裡,便知道這兩人之間是有人事矛盾,有人爲趙負雲捏了一把汗,許雅均的性格大家都是知道的,看上去英俊瀟灑只是表面,其實他睚眥必報,並沒有雅量。
“可是,我那小兄弟,最近失蹤了,我聽人說,雅均師兄在陽陵江那邊的釣場曾召見過他。”趙負雲的聲音像是壯着膽子在問。
“趙負雲,你這是什麼意思?”許雅均的臉色陡然嚴肅起來,沉着臉,雙眼一眯,盯着趙負雲說道:“你說我殺了他?怎麼,你想爲他出頭?”
衆人都沒有出聲,即使是池飛龍這位做東的主人,也只是端着酒杯,微擡着下巴,目光在趙負雲與許雅均兩人之間巡遊着。
趙負雲也看着許雅均,卻在一會兒之後低下了頭,說道:“若是師兄你沒有殺他,那他又去哪兒了呢?”
“呵呵,興許是落到江裡被水怪吃了也不一定。”許雅均笑了笑說道,有一股說不清的輕蔑。
趙負雲看着酒杯,卻是沒有再說話,其他的人卻是趁機說道:“一場誤會,一場誤會,都是小事,小事……”
“喝酒喝酒,繼續喝酒……”
而有人則是說道:“趙負雲啊,這事你最好是上報院中,讓院中來查吧,我們都還只是下院弟子,不在院中擔任任何的職務,哪有資格查這些事啊,一切按門規行事即可。”
趙負雲則是連忙說是,又倒下一杯酒後,胡亂的敬着,然後朝池飛龍說自己喝多了,不勝酒力,先行離開。
池飛龍知道他丟了臉面不好再在這裡,便也沒有留,心中不由的暗想,這個趙負雲平時是一個知進退的人,這喝多了,竟也敢來冒犯許雅均?
他們繼續喝到半夜才散,第二天,許雅均起牀想起昨晚的事,便讓人問趙負雲去了哪裡,得到的答案是趙負雲居然連夜走了。
他冷笑一聲,暗想以後有的是機會,定要讓他跪地認錯。
他又休息了一天,這才坐上馬車,悠然的出發。
近年來,天都山與大周國達成了一項合作,天都山的玄光弟子前往周國各地區去當教諭,教導有靈性的孩子們如何對付妖鬼,進行基本的辨識和防範,以及保護一地長官不被妖鬼侵害。
原本他們這些玄光修士下山後,都是自由的去遊歷,降妖除魔,結交朋友,都是隨緣而走,現在則是需要駐守一個地方,活動受到了限制。
但山門有令,自然不得不從。
這一次他通過關係,分配到了一個富庶的縣裡去當教諭鎮守,一路上的心情都是愉悅的。
一路上過城則入,見店則息,少有趕夜路之時,若有青樓,則更是要入其中宿玩一番。
這一天,他進入了一家客棧之中,打坐修行了一番之後睡下,突然,他生出一種危險感,他想醒來之時,卻發現自己像是被什麼壓住了一樣,身體無法動彈。
他的眼中,上空一片黑暗,而身上像是被一個巨大的人影坐壓在身。
而在這時,他側頭看到有人從門縫裡擠了進來。
這是一個宮裝女子,面目清晰,衣服髮髻都線條分明,栩栩如生。
這宮裝女子像極了他之前從幻月之中請下來的幾個樂女,只是女子手裡拿的不是樂器,而是一柄明晃晃的短劍。
她一步步的靠近。
這是一個紙人,他自己最擅長紙人幻化,如何會分辨不出來。
對方持利器而來,殺機直衝心頭。
然而,他現在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壓着。
他很清楚,這壓住自己的法術名字在民間叫鬼壓牀。
鬼壓牀只是一個泛稱,而壓的方式有很多,鬼壓只是最粗淺的方式,民間不明所以,所以叫鬼壓牀,而修界有更明確的名稱——儀鎮法。
他心中微急,但也不算慌亂,因爲這些年的修習中,在修堂之中有道師教過應對方式,做爲這一期下院之中最優秀的幾位玄光弟子之一,他自然是修行過對應的法門。
這個時候最好的方式,就是以‘神法’應對。
神法是觀想某一位‘神靈’入身而壯神魂,由合入心靈與念頭之中噴涌出力量,衝破‘鬼壓牀’。
他修有一門觀想法,名叫《赤炎神君駐身法》。
“赤炎流火,神君常在,請駐我心……”
他凝神觀想,並誦唸法咒,心中立即涌起一股滾燙的力量與自己的法念合於一處,朝着體表和身上那一股沉沉的黑暗衝去。
只一剎那,那一片黑暗便被燃燒,火光裡,他彷彿看到了一個巨人般的身影,那巨人面目生硬,一片冰冷,像是一座雕像,沉重無比,竟是一下子沒有衝開。
他立即肯定,這是有人作法要害自己。
“破!”
他發自心靈的一聲怒吼,無形的炎火涌出,在他本我法念與赤炎神君神性合力之下,終於將那巨人石像衝開。
靠近他牀邊的宮裝女子,也在這無形的火光之中燃燒成了灰。
他心中一喜,但就在舊力剛去,新法未生之時,他的眼中看到一抹紅芒刺下,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之時,無形的光刺入他的眉心。
他才坐起的身體,瞬間倒下,瞳孔快速的散開,身中靈魂發出一聲無聲哀吼而散去。
這屋子裡的異象消失。
在不遠處的一間屋子裡,有一張桌子,桌上的四角分別擺着四個山神雕像,這四個山神雕像,是趙負雲取周圍山中的石頭雕刻而成,以法秘祝之,再合以他自己祭煉數年的石像印合成五方鎮魔陣。
其意就是引這一片地方的山之靈韻,加持在那中間的鎮魔石印上,使其威力大增。
陣中有一個布偶躺在那裡,布偶的眉心正插着一根赤紅的毫針。
有兩根修長的手指將毫針捏拔而出,收入腰間的針囊之中,又撿起那一個從布偶身上翻落在一邊的小石像印,仔細的看着。
上面已經有着明顯的被火灼燒的痕跡,底部和側面都燻黑了,還有着裂痕。
上面刻着的符咒也損毀嚴重。
趙負雲知道自己祭煉的這一件鎮魔法器已經被毀了。
他揉了揉眉心,剛剛作法之時,被‘赤炎神君’的火燎了一下,眉心這裡有些炙痛感。
但是他不後悔,殺一個天都山排名前列的玄光弟子,只損失了一件鎮魔法器,和受些輕傷,這說到哪裡去都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路的收集着許雅均掉落的毛髮,以及他拋棄不用的一些物品,混在一起,製成了一個布偶。
然後合以嫁夢、山鎮、魘殺之術一起施法,纔將之殺死。
他將桌上的布包起一切帶走,悄無聲息的離開。
這間房子的主人也不知道,有人曾借他的房子殺了一個人。
而那一間客棧中,在第二天上午之時仍然未見人出來,隨從便敲門進去,看到的則是一個安然睡死在牀上的人。
趙負雲將那幾塊臨時雕刻的‘山神印’扔回附近的山中,再燒去布偶,然後一路的朝着自己要當教諭的地方而去。
他必須快點趕過去,要不然在規定的時間裡未到地方,被上面知道了,怕是要被懷疑了。
這一次殺這個許雅均,他也是在心中斟酌了很久的。
樑道子很早就跟着他一起出任務,失蹤之後,其他的人找到他,說樑道子可能是被許雅均殺了。
於是他施法招魂,卻什麼也沒有招來,這是被對方滅了魂了。
他開始調查許雅均的行蹤,他發現,樑道子失蹤的時間內,許雅均確實在那釣場。
而且有人見到樑道子被許雅均的手下,領着朝許雅均的釣屋而去,卻沒有人看到他回來。
他將這些都向院中說,只是院中以沒有直接證據爲由,而拒絕調查許雅均。
那他只能夠通過自己的方式來。
至於這些日子以來,自己的沉默謹言,難免被那些跟隨者們誤會,不過誤會就誤會吧,他能夠理解,當上位者無法保護身邊的人時,難免會有人離心。
但是時間久了,他們會明白,當時他們求着自己爲樑道子報仇時,自己不答應是有原因的。
趙負雲一路沒有任何耽擱的來到了霧澤城,在限定的最後時間趕到了。
他心中不由的感嘆,來到這個世界二十多年,前十多年做爲趙家的庶出子孫,他因爲帶着記憶出生,想幫助自己的生身母親獲得地位,或者讓她抑鬱的心情好一些,也曾努力的討好着趙家的人。
但是最終,生母依然抑鬱而終於牀榻之上,那兩年的時間裡,他真正的感受到人的冷酷無情,更感受到這個世界的壓抑與絕望。
也就在那個時候,他生母的姐姐雲倚青找了來,並把他接走,送到天都山中修行,這一修便是十多年了。
他沒有害怕,也沒有興奮,只有謹慎,因爲他知道,修行人看似高高在上,實則舉步維艱,步步殺機步步劫。
趙負雲心中還有一個念頭,自己不僅是爲自己活,所以不能死於外面,因爲自己還需要回到趙家,找趙家的人,讓他們付出代價。
那個女人受的那些委屈與苦,自己必須幫她報復回來,她的那些心願,自己也必須幫她實現!雖然她看不到了,但是那些人還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