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誰能瞭解,那種自己的左眼,看見了自己右眼的感覺?
沒有人。只有活人,才能瞭解到別人的感覺,死人的頭顱卻絕不會,因爲已經被劈成兩半。
頭顱被劈成兩半的人,本來應該什麼都看不見的。只因爲程立的九曜,實在太快。以至於刀鋒斬下時,視覺仍沒有死,還可以看見這最後一剎那之間所發生的事。
一剎那有多久?一彈指間,就已是六十剎那。但很奇怪的是,人們在臨死前的最後一剎那,似乎總能想到很多平時三天三夜都想不完的事。
但是現在,無論姜斷絃想起了什麼,也不會再有人知道了。而他自己,當然也永遠不會說出來。
他唯一留下的,就只是兩個只有一半的,看起來既詭異絕倫,但同時又似心滿意足,了無遺憾的微笑。
作爲一名絕世刀客,能夠死在另一名絕世刀客的刀下,本來就是求仁得仁的事。甚至乎,程立有些懷疑。姜斷絃之所以也會起念尋找琉璃寶藏,並且最終在這孤獨山莊之內囚居二十年。是不是因爲……
他已經找不到對手,而他的生命中,也已經沒有了更多意義。所以他纔要尋找琉璃寶藏,希望能夠在爭奪寶藏的過程中,找到足夠強大的對手?
是的。僅僅是找到對手,對於姜斷絃來說,便已經滿足。至於最後究竟是勝,抑或敗?其實這些事,他都已經不會太在意了。
死者可以再也不管任何事。但對於生者來說,卻還有一大堆麻煩,是不能不去收拾的。
就在姜斷絃的無頭屍體倒下之際,藏在他懷裡,屬於他所有的琉璃鑰匙,立刻在一股神秘力量的驅使之下,冉冉浮升。
同時,屬於程立的鑰匙,也隨之升起。兩把鑰匙,再度進行了不久之前,已經出現過一次的那種融合。
時間不長,融合已經結束。程立深深吸了口氣,向前邁出一步,伸手抓住了這把全新的鑰匙。就和之前擊敗墨七星之後所發生的事,完全一模一樣。屬於姜斷絃的記憶,屬於姜斷絃在武道之上的感悟,儼然再度彙集成一股洪流,源源不絕地灌輸進程立的意識之中。
與此同時,姜斷絃的刀“斷絃”,也同樣產生了變化。凝聚於刀鋒之上,那股如仙人掌芒刺一樣尖銳的墨綠,陡然也凝聚成一團綠霧,騰空而起,如乳燕歸巢,自動投入了程立的“九曜”之中。瞬間便無影蹤。
頃刻間,刀身上所鑲嵌的九顆寶石當中,原本屬於“木”的那一顆,顏色似乎變得深了一些。也帶上了一種類似於仙人掌芒刺般的銳利。
但另一方面,失去這種墨綠和銳利的斷絃,卻迅速生鏽,腐朽。幾乎只在眨眼之間,這口銳利無匹,殺人如割草,分金切玉如斷豆腐的神兵利器,赫然就變成了一堆金屬廢渣,就連收破爛的也沒人要了。
如此驚人的變化,本來足以吸引任何人的注意。但這裡並沒有任何人,只有一個程立。偏偏程立正全心全意,專注於吸收來自姜斷絃的記憶和感悟。根本再沒有時間,去關注其他事。
和墨七星一生經歷的豐富精彩相比,姜斷絃這一生,簡直枯燥乏味到了極點。無論是作爲刑部首席劊子手,出紅差去砍犯人的頭,抑或以“彭十三豆”的化名行走江湖挑戰當世名家。其實在姜斷絃心中,都沒太大區別。不過是殺人而已。
他不愛美食美酒,也不愛美女,更沒有什麼怡情養性的愛好。從小到大,除去練刀之外,姜斷絃最大的享受,竟然就只是泡澡。而且還真只是最簡單的泡澡,完全沒有什麼其他花樣。不客氣地說一句,姜斷絃的人生,甚至和苦行僧根本一模一樣。
但或許正因爲這個緣故,所以姜斷絃可以有更多的時間,更加專注地鑽研刀道。從家傳的,劊子手專用的那種砍人頭刀法開始,姜斷絃學習過江湖上幾乎所有門派的刀法。又遠渡扶桑,與扶桑的幾乎所有門派都打過交道。最終,他把這百家刀法全部共冶於一爐,去蕪存菁,提煉出三招最適合自己的刀法——斷絃三刀。
墨七星有“天、地、神、佛、人、獸、鬼,”七者皆殺,遇神滅神,見佛屠佛的天王斬鬼刀。姜斷絃卻有“三刀斷絃,人不能見。若有人見,人如斷絃。”的斷絃三刀。
七對三,乍看之下,似乎是姜斷絃比較吃虧。但只有程立才真正明白。上陣交鋒,殺人對敵,其實三招都已經太多。真正分生死定勝負,一刀足矣。
就如同程立的“九曜斬”。雖說有九式刀意。但就像剛纔和姜斷絃的對決一樣,從頭至尾,其實彼此都只出了兩刀。一刀試探,一刀分生死。
所以,作爲先後曾與兩人對決的刀客,程立百分之百可以肯定。假如姜斷絃對上墨七星,那麼最後死的,一定是墨七星。
其實,天王斬鬼刀也未必就在斷絃三刀之下。但墨七星卻不如姜斷絃。因爲作爲一名刀客,他不誠。和程立作最後對決之際,墨七星的終極一着,竟然不是天王斬鬼刀,而是另一口殺人的短刀。
所以天王斬鬼刀雖無垢,墨七星心中卻有垢。刀道精義,首在於誠。若對刀不誠,刀亦不會誠於你。如此,又焉能不敗?”
半晌過後,程立微微嘆一口氣,重新睜開了眼睛。源自於姜斷絃對於“刀”的感悟,也正如之前一樣,已經被他所完全消化吸收了。
輕提“九曜”,橫刀當胸。程立忽然反把握刀,橫弦外推。這正是姜斷絃獨門刀法的標準姿態,也是姜斷絃最獨特的標誌。在刑場之上,只要這一刀推出,人頭便立刻落地,從無倖免,也從無例外。
這一次,揮刀的不是姜斷絃,地點也不是刑場上。所以破天荒地第一次,一刀推出,並無人頭落地。但程立卻若有意,若無意地擡起頭來,斜斜向旁邊屋頂上暼了一眼。
屋頂之上,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便已經站在那裡的朱衣綠袍兩名老人,赫然同時產生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兩人面色微白,二話不說,身形驟然一動,早已消失。
程立又徐徐吐了口氣,把目光和手上的刀同時收回。再閉目沉思半晌,忽然漫不經心地,又是一刀揮出。
刀出無聲,卻激起了一陣微風。微風過處,掛在屋檐之下的風鈴,忽然輕輕顫動,響起了陣陣若有若無的鈴聲。
或者,其實那纔是刀聲——風鈴中的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