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景國公與葉夫人看到葉鵬程,一如葉鵬程看到葉世濤——橫看豎看都不順眼。爲了避免每日裡慪火,只讓小輩人每月初一十五去光霽堂點個卯。

葉鵬程卻樂於每日見到葉世濤、葉潯,晨昏定省的事從來不讓他們敷衍。

傍晚,葉潯在丫鬟婆子的簇擁下去往正房。

正要進門時,有人脆生生喚她:“大姐!”

葉潯循聲望去,是葉浣。

葉浣比葉潯小十四個月,容顏與彭氏似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有着相同的清雅嬌柔,只是少了彭氏那份高貴。

當初柳氏病故時,葉潯剛過滿月。葉鵬程勉強守了半年,就以子女太小需要人照顧爲由,娶了繼室彭氏進門。彭氏進門七個月後,早產生下了葉浣。早產的原因,是因吳姨娘而起。出了那件事之後,葉鵬程鮮少再踏進吳姨娘的房門。

平心而論,葉潯對葉浣談不上憎惡,更多的是一份輕視。

罪魁禍首是彭氏。是彭氏在她嫁到宋家之後,與葉鵬程一唱一和地氣得祖父祖母病故,逼得哥哥遠走他鄉,末了還讓葉浣抓住眼看又要得勢的宋清遠。夫妻兩個一心爲彭氏所生的一雙兒女謀劃着前程,一心要將原配所出的兩塊絆腳石趕走或利用起來。

只是葉浣不爭氣,加上宋清遠哄人的功夫一流,兩個人才做出了私通的醜事。也幸虧那兩個人糊塗,沒按照彭氏的計劃行事,她才得以把那些人一刀切。

葉浣娉娉婷婷地走到葉潯面前,笑盈盈道:“只顧着在房裡學着做飯菜,險些誤了請安的時辰,緊趕慢趕,總算是還不晚。”

葉潯微笑着頷首,“你自來孝順,不來也沒人說你什麼。”

葉浣侷促地笑了笑,瞥見院門口來人,笑意更濃,“是三妹,今日倒是巧,我們姐妹三個趕在了一起。”

她說話的工夫,葉沛已經快步走上前來,喚道:“大姐,二姐。”前兩字透着親暱,後兩個字透着冷淡。

葉潯笑着攜了葉沛的手,“快進去吧。”

“嗯。”葉沛給了葉潯一個甜美的笑臉。

在廳堂落座後,大丫鬟書文奉茶時說大少爺、大少奶奶、二少爺已來過了。

葉潯柔聲詢問葉沛:“開始學做針線了?繡娘教的可還上心?”

葉沛老老實實地回道:“大姐給我請的繡娘很盡心,可我手笨,學起來很慢。”

“沒事的,慢慢來。我最初學的時候也是這樣,熟能生巧。”

“嗯!我用心學。”葉沛做什麼上不上心,全在於大哥、大姐支持與否,只要兩個人給她一句鼓勵,就興頭十足。

“得了空就去我房裡,跟我一起做繡活。”葉潯捏了捏葉沛白裡透紅的小臉兒,眼中有着幾分寵溺。

書文從內室走出來,笑道:“大爺、大奶奶請三位小姐進去。”

姐妹三個起身進到內室,上前給葉鵬程、彭氏行禮,隨即落座。

葉鵬程想到彭氏複述的葉潯那些話,一肚子火氣,看向葉潯的視線冰冷鋒利。

葉潯怡然自若地品茶,毫無察覺一樣。

丫鬟進門來,恭聲稟道:“飯菜已備好了。”

葉潯、葉沛便想起身道辭。每日晨昏定省,是不得不走的過場,但是葉鵬程從來不讓她們留下來用飯,怕吃飯時被氣得噎住,她們自然也懶得對着葉鵬程那張臉用飯。

彭氏卻柔聲道:“留下來一起用飯吧。今日有幾道菜是阿浣親手做的,大家都嚐嚐味道如何。”

葉潯、葉沛無所謂,齊齊稱是。

葉浣則是滿臉喜色。

幾個人轉去西次間,圍坐在桌前用飯。

葉浣做了三鮮丸子、釀冬菇盒、桂花魚條和一道燕窩雞絲湯,落座後就對葉潯笑道:“大姐做得一手好飯菜,還會做藥膳,是我比不了的,我又是初學,必有諸多不足之處,還望大姐指點一二。”

“是啊,”彭氏笑着搭腔,“等阿浣日後做菜像模像樣了,就跟你大姐學着做藥膳吧。”又對葉潯道,“到時就辛苦你了。”

葉潯廚藝頗佳,自幼又得了柳閣老的悉心指點,算是深諳食療之道,平日常給景國公和葉夫人做些養身的糕點菜餚。在前世,會做藥膳只在出嫁前有點兒用,出嫁之後,別說沒能讓祖父祖母長命百歲,就是自己的身體都懶得調理。

再好的藥膳也對心頭的怒火恨意無濟於事。

葉潯慢條斯理地道:“飯菜做得火候不到,配料出錯,也不過是難吃些。藥膳卻是不同,出了差錯就變成了毒藥。誰敢學我也不敢教,鬧出人命來,說是我的錯可怎麼辦?”

幾個人聽了這話,除了葉沛還掛着喜悅的笑,別人的臉色都不大好。

葉鵬程盯住葉潯,氣道:“不教就不教,哪兒來的這麼多話!”

葉潯笑盈盈的,明亮的雙眼在燈光下熠熠生輝,“這不是大奶奶先提起的麼?我總要跟她說出個原因,不然不就失禮了?”

彭氏神色已緩和下來,命丫鬟給幾個人佈菜,笑着問葉鵬程:“味道如何?”

葉鵬程先嚐了嘗三鮮丸子,笑着點頭,“不錯,真是不錯!”

彭氏又問葉潯:“阿潯,你覺得呢?”

真是有毛病,說話總帶上我做什麼?葉潯腹誹着,歉然笑道:“大奶奶就別問我了,我嘴刁,吃着合口的東西很少。”說完話,舉筷夾了一塊紅燒肉,“廚房做的紅燒肉倒是不錯,沛兒,你多吃些。”

“好!”葉沛夾了一塊紅燒肉,“要說飯菜啊,還是大姐做的最好。做飯這事兒要講天分,強學是學不來的。”

葉鵬程瞪了葉沛一眼,“她倒是做的不錯,何時給我們做過一道菜?養育了這樣不孝的孩子,我也不知上輩子做了什麼孽。”

換個人家,這種話幾十年也說不了幾次,但在葉府,屢見不鮮,人們都習慣了。

葉沛的小臉兒繃了起來,“父親這話說的可不對!怎的平白指責大姐?”

“我說錯了不成?!”

“就是說錯了!”葉沛飛快的轉動着腦筋,想着應對之詞。

葉潯已吃完一塊紅燒肉,笑着瞥了葉鵬程一眼,“我是沒給你們做過飯菜,可我得空就給祖父祖母做飯調理身體——替你們盡孝倒不對了?難不成你要我像二妹一樣,不管祖父祖母,只一心伺候着你們?只記掛着自己,全忘了生身父母——你這樣可不行啊,這是大不孝。”像是教訓不懂事的下人一樣輕描淡寫的語氣。

葉鵬程斥道:“這話也是你能說的?!我是你父親,何時輪到你對我品頭論足了?!”

“也不知誰先平白無故的給大姐扣上了不孝的大帽子。”葉沛在一旁憤憤不平的嘀咕,心裡想着,大不了就被禁足,禁足也比每日聽這種話來得自在。

葉潯還是和顏悅色的,對葉鵬程笑道:“你也別生氣,更別怨誰,這叫上行下效。”

“好了好了。”彭氏扯一扯葉鵬程的衣袖,“吃飯呢,別鬧得不歡而散纔是,阿浣費了半晌工夫,可不是要看你們一面吃飯一面爭執。”

葉鵬程瞥一眼已是臉色漲得通紅的葉浣,很是不忍,歉然地安撫道:“別聽那些亂七八糟的話,知道你最孝順。快吃飯。”

葉浣這才抿出了個笑容,乖順的點頭稱是。

衆人不再說話,默默用飯。葉潯和葉沛齊心協力地消滅了小半盤紅燒肉、一盤椒油銀耳。葉鵬程氣得一愣一愣的,合着兩個不孝的東西把一番爭執當成開胃的前菜了。

用過飯,彭氏還有話說:“前段日子我讓書文清點了各房的下人,這才知道你們姐妹三個房裡的人手都不夠用。阿潯房裡缺一名大丫鬟,一名二等丫鬟,幾名小丫鬟;阿浣房裡的二等丫鬟、小丫鬟都缺兩個;沛兒房裡也是各等丫鬟都缺一兩個。這是我的疏忽,已尋了一批伶俐的丫鬟進府,明日就將人送到各房。”

彭氏給各房分配丫鬟的事每年都有一兩次,葉潯身邊的竹苓、半夏都是這樣到了房裡,一直忠心耿耿的。聰明的丫鬟從來如此,不會做那種一女二嫁的事,自然,需要得到新主的認可,也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葉潯回憶着,這樁事比前世提前了一段日子,送到她房裡的那些丫鬟她都記得,並沒有始終一根筋兒的聽憑彭氏擺佈的人。

葉沛見葉潯全無反應,也就沒說什麼。

彭氏知道她們這是默認了,也就笑着端了茶。

第二日,書文帶着幾名丫鬟到了葉潯住的錦雲軒,將幾個人一一引薦給葉潯。

其中一名二等丫鬟出了岔子,不在葉潯預料之中。準確來說,是名爲代晴的丫鬟提早出現在了她面前。

代晴這個人,葉潯印象深刻,深刻至極。

前世,祖父去世前,她已有四個月的身孕,每日還是早早趕到葉府侍疾,入夜方歸。祖父走了,她擔心祖母受不住,更擔心彭氏把喪事辦得一塌糊塗,又強撐着打理大事小情,暫時住在了葉府。

過了三七,她回到宋府,進內室迎頭撞上的,竟是宋清遠與代晴在牀上行苟且之事。

那醜陋的一幕入目,於她虛弱的身體而言,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當時昏倒在地,醒來時對上的是宋清遠自責的面容。她聽到他說孩子沒了,是個成形的男嬰。又聽到他連連懺悔,因爲祖父病故愁悶,多喝了幾杯,剛好那賤婢又趁勢勾引,才使得他犯下了大錯。

後來又聽太醫說,她落下了病根,想再懷孕怕是很難了。

那時她就像聽到自己時日無多一樣,覺得解脫了。那樣的一個男人,如何值得她爲他生兒育女。她也不隱瞞這件事,如實相告,讓他只管隨着心意納妾,過幾年她將庶出的孩子養在膝下便是了,只要不再回房就寢即可。

與他上演不堪一幕的代晴,被她發落到了陪嫁的田莊上。從來就明白,這種事取決於男子,便是代晴生性狐媚蓄意勾引,宋清遠就該在那種時候胡來麼?

明白歸明白,此刻看着代晴,心裡還是膈應的厲害。

她錯轉視線,分析如今情形。

代晴是彭氏手裡藏的最深的一個,前世在她出嫁前到了錦雲軒,一直盡心竭力的當差,一絲差錯也無。陪嫁至宋府,不時將打聽到的是非實言相告。慢慢的,她的戒心也就淡了,不再讓竹苓、半夏等人留意她的行徑。

代晴之於彭氏的作用,不論早晚應該都是相同的——取得她的信任,等她嫁人之後委身於她的夫君,變成通房或妾室與她爭寵,長久的做彭氏安插在她身邊的眼線。

她不過是昨日說了些挑釁的話,彭氏就心急起來了?但是現在葉鵬程還沒丟掉官職,照這樣推斷的話,彭氏想給她找的人,怕是連宋清遠都不如。要知道,宋清遠在彭氏心中,可一直都是能幫助葉鵬程的人。

再看看代晴,葉潯真是有些佩服彭氏了。前世的彭氏難道就絲毫不介意宋清遠與代晴的事?想到那件事就不噁心?一定是不介意不噁心的,否則也不會讓她的寶貝女兒委身給宋清遠了。

葉潯心念數轉,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輕快地跳躍幾下,勾出一抹狡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