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字!”
季中檀取了這張紙,就着燈籠的紅光,捋着兩撇八字鬍鬚眯着那雙小眼睛仔細的看了起來。
許小閒爲他斟了一杯茶,很是擔心他將那稀疏的鬍鬚給擼禿了——
可別像那隻大白馬一樣。
不,大白馬就是禿了也很帥氣,這位季大人……妥妥一奸臣小人反派模樣,也爲難了他,他的女兒確實難以嫁的出去。
就在許小閒腹誹的時候,季中檀看着這幅字又說話了:“好字!”
“短線斬截、長線流轉!字勢疏瘦若隆冬之枯樹,然其力蒼勁而不失、其姿招展而不誇……繁之,好字啊!”
季中檀這讚美聲一出,倒是令許小閒吃了一驚——這幅字當然還沒有真的達到他這話裡的火候,但季中檀的這句話卻深得草書三味,如此看來,這位季大人也是一位書法高手!
“大人謬讚,晚生信手塗鴉擔當不起!”
季中檀越看這字越喜歡,因爲在這個世界,像許小閒這樣的舞象之年能夠寫出這樣一手字的人,實屬鳳毛麟角。
難怪女兒會死心塌地的喜歡上他,就憑這手字,這小子也是人中龍鳳啊!
可惜了,爲啥他偏偏就得了那瘋病呢?
季中檀心裡一陣惋惜,才細細的品讀着這首《明日歌》來。
“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
他擡頭看向了許小閒,那雙小眼睛裡分明閃爍着耀眼的光芒!
這是一首簡單易懂的詩,但這首詩裡卻蘊含着深刻的道理——許小閒通過這首詩要表達的是他將不再沉淪,他已經明白了不要浪費今天的光陰的道理,他這是要奮發圖強了?
“繁之……聽說你拒絕了張桓公的舉薦?”
“這、季大人,”許小閒也很認真的看着季中檀,幽幽一嘆,“晚生有病全城皆知,您說張桓公一番好意舉薦晚生,晚生若真的當了這朝廷的官兒,若是這病發作了……大人,這豈不是在官場上鬧出天大的笑話麼?”
“晚生犯下了大錯,張桓公又是晚生的舉薦之人,到時候朝中若是有人蔘張桓公一本,晚生倒是無所謂,可張桓公一定會落個遇人不淑、識人不善的惡名!這讓張桓公的臉往哪擱啊?”
季中檀一聽,許小閒這番肺腑之言說得極爲有理,這小子思慮倒是周祥,可惜了,太可惜了!
他默不作聲的將這首《明日歌》揣入了懷裡,“按照你現在這情況,入朝當官確實不太合適。我這個當長輩的說一句不當說的話——”
季中檀俯過身子,也看着許小閒,極爲認真的又道:“按照你現在這情況,涼浥城滿城皆知,你已經十七歲了,可有媒婆上門來爲你提親?”
他伸出一隻手扣了扣桌子,“沒有人願意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無法治療病情還極不穩定的少年,要真說起來,我也不願意。”
“可是我很欣賞你,不單單是你裝神弄鬼破了那三樁命案,也不單單是你懲治了惡奴還賣給了淡水樓幾張菜品方子。”
“我欣賞的是你這個人!你小子把事情看得通透豁達,你說的那句看山看水獨坐,聽風聽雨高眠。客去客來日日,花開花落年年,老夫很喜歡。”
“所以……”季中檀從懷裡摸出了一張紙來,放在了石桌上,推了過去,還拍了拍,“這婚書,你收下,伯父願意把長女季月兒許配給你!”
許小閒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看向了桌上的這張紙——這哪裡是什麼婚書?這分明就是他寫的那張明日歌的紙!
季中檀收回了視線,也落在了這婚書上,陡然一怔,訕訕一笑,“啊,拿錯了!”
“這個纔是!”
季中檀臉不紅心不跳的又將那首明日歌塞入了懷裡,重新取了婚書,推到了許小閒的面前,語重心長的說道:“我兒季月兒,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還擅長於打理生意。真真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這是你的福氣啊繁之,當珍惜!”
“不是、”許小閒的手放在了季中檀壓着婚書的手上,“大人,”
他的腦子飛快的在轉着,這尖嘴猴腮的季大人看來是絕不善罷甘休了,這可如何是好?
“大人,晚生有腦疾,不知何時就去了,這會耽誤到令媛終身啊!”
許小閒徐徐擡起了頭來,望着天上的那彎峨眉月,忽然間悲從心起,就連言語也彷彿帶着深秋的涼意:
“韓愈《與孟尚書書》有言,生而爲人,當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內不愧心……”他收回了視線,飽含深情的看着季中檀,“無愧乃君子之本,人之一生,當立身於天地之間!一身坦蕩清澈如雲,不可做污濁違心之事!”
“晚生自知時日無多,求的是灑脫的了此一身。若是令媛下嫁於我,我得了歡樂,某一天撒手而去,敢問令媛這一輩子如何去過?”
“晚生於九泉之下……也難心安,這便有違無愧,非君子所爲。”
“季大人,這婚書、晚生實在不能收、不敢收啊!”
許小閒一番深情懇切的話深深打動了季中檀,他愕然的張開了嘴,怔怔的看着許小閒,良久才徐徐的呼出了一口氣。
許小閒是真的在爲女兒考慮!
他果然是坦蕩君子!
他居然寧可孤老終身,也不願意女兒跳入他這火坑!
好人啊!
可是……季中檀陡然醒悟了過來,這可是女兒季月兒的心願呀!
季月兒知道許小閒有病,卻仰慕於他的才華——今兒和許小閒簡短的一聊,這小子的才華着實很高,也難怪季月兒會如此不顧一切的靠近許小閒。
她不忌諱許小閒生命的長度,她希望的是陪伴許小閒這生命的寬度,這是真愛!
在季中檀的心裡,他當然不希望如此,可架不住女兒的執着。
一個非許小閒不嫁,一個打死不願意禍害了季月兒,這怎麼搞?
許小閒仔細的看着季縣令糾結的表情,忽然展顏一笑,“大人,令媛年幼,在她未來的日子裡,會遇見許多的少年。大人啊,爲了一棵枯萎的樹放棄了一片森林,這不是個明智之舉!”
他將那份婚書推了過去,又道:“晚生以爲,令媛在未來的日子裡,會遇見她的真正的天命之人!你莫要心急,急會害了令媛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