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發源於汴河流域,一條壯闊蜿蜒的汴江將八萬裡江山巍巍山河分作南北兩岸。汴州乃大興江南門戶,首邑汴河城坐落於汴江與南北運河交界處,乃大興漕運、鹽運中心,素有雄富冠天下之稱。
傍晚,日落山關,城門將閉,城外依舊有不少排隊等着進城的百姓。一名其貌不揚的少年從簡陋的馬車上下來,加入了進城的隊伍。
城門旁,一張榜文貼在城牆上,一羣青壯年聚在榜文下,指指點點。
少年從隊伍裡擡頭遠望,瞧不見榜文上寫着什麼,人羣的議論聲卻入了耳。
“以往朝廷徵兵,多在北方,怎麼這回急令江南征兵了?”
“許是北方連年徵兵,多有民怨。江南無戰事,水軍又不擅馬戰,只得徵新兵發往西北。”
“唉!又是戰事……年初漠北胡虜犯我西北邊關,元大將軍率西北狼軍戍守山河,如今已有數萬將士血染沙場!國難當頭,朝廷發榜徵兵,陛下卻在汴河大興龍舟,廣選男妃,行宮之中夜夜……”
“噓!快閉嘴!你不想活了?”
那人這才驚覺失言,慌忙掃一眼四周,見城門守軍正忙着查看入城百姓的路引和身份文牒,並沒有注意這邊,這才鬆了口氣,閉嘴不敢再言。
帝駕如今就在汴河城中,這對大興百姓來說並不是稀奇事兒。
大興國祚至今六百年,天下便是以汴州爲根基打下的。高祖皇帝定都盛京後,敕命在汴河城興建行宮,其後歷代帝王都有來汴河行宮小住的慣例。
只是當今聖上來得頻了些,住得久了些。
大興歷代帝王皆愛三月來行宮,煙花三月,江南春美,一可賞景,二可避盛京嚴寒。當今聖上卻偏愛六月,且帝駕在行宮一住便是半年,臘月纔回盛京,年年如此。
江南六月暑熱,盛京臘月嚴寒,聽聞每年隨帝駕南下北上的宮人在路上因這酷暑嚴寒都要死上一批。
如此行徑頗有昏君之相,而事實也確實如此。
當今聖上乃先帝孫輩,帝位本輪不到他坐。
十八年前上元夜,朝中生變。
先帝駕崩於宮中,左相元家與屬國南圖聯手發動宮變,以三王、七王弒君之名斬二人於宮宴,血洗宮城。
弒君之名真假不知,只知先帝原有九子,皇位之爭激烈,這夜宮變之後,死得只剩五王、六王。五王體弱,纏綿病榻,膝下只公主一人。六王庸懦,酒色成性,不堪爲帝。元貴妃便將六王嫡子召至宮中,撫養於膝下,力保其登基爲帝,便是如今的大興帝君,步惜歡。
步惜歡六歲登基,元家輔政,他卻自幼便顯出幾分荒誕不羈的性情來,年紀越長成,越發放浪無道。
聽聞他十三歲便納宮妃,於後宮縱情聲色,僅一夏,八位宮妃死了五個;十五歲又好上男風,竟廣選天下俊美男子,充實汴河行宮;十七歲大興龍舟,從此年年載上千男妃遊汴江。江水壯闊,龍舟豪華,沿途絲竹不絕,過往州府接駕之耗,日費萬金。
民間早有童謠——“玉驄馬,九華車,誰憐兒郎顏如玉。龍舟興,翠華旌,江河一日十萬金。”說的便是帝王縱情奢靡,荒唐無道。
但民間還有童謠——“鐵馬嘶,銀槍舞,大漠橫戈震胡虜。轅門興,金甲蕩,十年戍邊英雄郎。”說的是西北軍主帥,元修。
元修乃當朝太皇太后母家元家嫡子,抱負卻不在朝堂。
他十五歲從軍,一騎孤馳,萬軍中取戎王首級,一戰震天下!十七歲率八千精騎奇襲勒丹牙帳,全殲勒丹三萬騎兵,殺勒丹突答王子;十八歲重整西北邊防,建立西北軍;二十歲任西北軍大將軍,練兵嚴苛,軍紀嚴明,深受西北百姓愛戴。
十年來,元修帥西北軍戍守西北,一日未曾歸京。
十年來,漠北高原五胡鐵騎,一日未曾扣開邊關大門。
西北邊關二十萬精軍號稱西北狼,乃大興邊關一道鐵防。三年前,戎人犯邊,西北軍十三戰十三捷,斬胡虜首級五萬,掛滿邊關城牆。大漠風沙烈,至今遮不盡當年城牆上的血。
這三年,邊關少有戰事,漠北頗爲安分。卻不知爲何,年初時候,原本相互之間並不和睦的戎人、狄人、烏那、勒丹、月氏五胡竟聯起手來,共發三十萬大軍突襲西北邊關,邊關戰事吃緊,朝廷急令徵兵。
如今,胡虜犯邊,西北將士正血染沙場,帝駕卻在行宮尋歡作樂,難怪民怨沸騰。
不過,再多的民怨到了這汴河城下也得閉嘴,把怨氣吞到肚子裡。
暮青對當今國事倒沒多少怨氣,她是一縷來自異世的魂,儘管在這封建王朝生活了十六年,她依舊對這時代沒什麼歸屬感。她落在賤籍,若非有一技之長,日子當真會連普通百姓也不如。統治階級離她很遙遠,這等天下傳聞,她連聽的興趣都不大。
國家事,天下事,自有上位者操心,輪不到她這等升斗小民,她操心家事足矣。
當年,城中沒有奶孃願意餵養她,若非爹不肯放棄她,她根本就沒有機會在這個時代長大成人。爹將她養育長大,她便用這一生,奉養他終老。
至於十八年前朝中發生了何事,孃的母家又是何身份,她沒興趣瞭解。
暮青擡眼望向城門,前方原本長長的隊伍只剩幾人,很快便輪到了她。她垂眸,再次換上那一副憨傻怯懦的神態,查看她路引和身份文牒的守軍看到她的名字時果然多瞧了兩眼,瞧她沒有異樣便放了她進城。
夕陽將落,餘暉染了江天,一線丹霞裡坐着巍峨大城。天未暗,城中已燈火點點,青石長街上開盡火樹銀花,若天河落了人間。夜未至,街上已聞樓船歌舫儂音婉柔,茶樓酒肆、賭坊鋪子喧囂已起,茶香酒香脂粉香漫了長街,過往男子廣袖如風,女子羅裙迤邐,漸鋪開一幅燦爛畫卷,六百年古城繁華。
暮青初到汴河城,卻沒有迷失方向,她在城門處站了片刻,將城中佈局大致一瞧,便直奔城西。
城西鋪子林立,鐵匠鋪首飾鋪、綢緞莊錢莊等分了幾條街,這些街上人羣熙攘熱鬧非凡,倒顯得最後頭一條街上有些冷清。暮青就往那條冷清的街上去,街口掛了幾盞白燈籠,燈籠底下照着的鋪面都是壽材鋪。暮青打那幾家壽材鋪前經過,步子不停,直奔街尾。
街尾,靠近城牆的地段,一座官衙大門緊閉,門前連盞燈籠都沒點,夜裡顯得陰氣森森,靠着遠處幾家壽材鋪的微弱光亮才瞧清門前匾額上的大字——義莊。
這義莊不是接濟窮人的莊子,而是專門停放死人用的。在義莊裡停屍的,大多是窮得無以入殮,亦或客死他鄉等着家人運回去安葬的。其中,官府要驗的屍身因嫌棄放在衙門會發臭,也會運往義莊,再讓仵作驗看。
說得直白點,義莊就是太平間。
爹大半個月前奉了刺史府的公文來汴河城驗屍,來義莊尋他準沒錯。
想着,暮青上前敲了敲門。
片刻,門開了,出來的是個駝背的瘦老頭兒,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看見暮青一臉詫異。
“老先生,我來尋人。請問古水縣仵作暮懷山暮老,可在莊內?”暮青知道這守門人爲何詫異,壽材街上向來少有人來,沒有白事的人家連路過都嫌晦氣,義莊門口來的人就更少了。即便有人來也是白天,晚上除了仵作,很少有人敢來。
但她就是仵作,兩輩子的仵作,別人怕死屍,她卻見過各種各樣的,沒有怕的道理。
暮青易容未去,也不說破此事,只開門見山,直說來意。
那駝背老頭兒聞言,臉色卻忽然變了變,眼神在昏暗裡顯得晦暗難明,不待暮青細瞧,便點頭道:“原來是來找暮老的,進來吧,人就在莊子裡。”
說罷,轉身便進了莊子,暮青跟在老頭兒身後,見他駝着腰提着白燈籠,背影在黑暗裡生出幾分陰森死氣。
“是暮家人僱你來的吧?”老頭兒的聲音透過背影傳來,邊走邊道,“你小子是個膽兒大的,還從來沒有大晚上敢來義莊擡屍的。”
暮青一愣,少見地有點沒回過神來。
卻見那老頭兒繼續往前走,“怎麼就你一個人?暮家就沒多僱個人?我可告訴你,一個人可沒法擡屍,只能用背的。你得忍得住那股味兒。”
暮青已停住腳步。
“暮家何時僱的你,怎現在纔來?這六月雨天兒,屍身腐得甚快,再晚來幾日,人就運出城埋去亂葬崗了,留在城裡怕惹瘟疫。”
老頭兒絮絮叨叨,人已上了臺階,手中提着的白燈籠往廳裡地上一照,“喏,人在那兒,瞧去吧。”
暮青立在院中,順着那微淺燈光瞧去,只見地上草蓆裡卷着個人,露出一雙腿,腳上穿着雙官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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