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有良微怔,片刻後深深躬身,“臣,心服,暮姑娘確有奇才。但……”
他擡眼瞧了立在窗前的男子一眼,身子躬得更低,“但女子問案,始終不和禮法。臣以爲……下不爲例。”
“迂腐!”步惜歡回身,目光微涼,“朕問你,何謂國家,何謂家國?”
“所謂國家,先國而後家。所謂家國,先家而後國。前者乃大義,後者小義也。”陳有良道。
“淺論!所謂國,朕之義,良臣之義。所謂家,百姓之義。古來將士戍守邊關保家衛國,先保家後衛國,可見百姓心中,家之義重於國之義。朕之國,無家則無民,無民則無國。朕若不能保百姓家齊,何以論國治?”
陳有良擡頭。
“卿責女子問案,有亂禮法綱常,可思過她爲何問案?若她爹在世,她的家不破,她會問你刺史府之事?你刺史府之事,朕之事,於她不過閒事!”
陳有良一僵,怔怔無言。
“古來男子爲國,女子爲家,乃爲綱常。卿墨守禮法綱常,可曾思過,若有一日女子不再守家,皆因世事逼人?此乃天下男子之過,卿這刺史之過,朕之過!”
陳有良一震,噗通一聲跪下,伏在地上,悲愴疾呼:“陛下乃千古明君!是臣迂腐不化,臣之過!”
屋中未點燈燭,陳有良跪伏在地,削瘦的身形融在昏暗裡,微渺,微顫。
晨光漫進窗來,步惜歡負手望着地上臣子,半晌,道:“確是你之過,可還要辭官?”
“臣不辭!望陛下恩准臣追隨陛下,鞠躬盡瘁!”陳有良額頭緊緊貼着地,悲道:“臣定改了這迂腐不化的毛病,日後責人定先罪已!”
屋中無聲,陳有良跪在地上不起,不知過了多久,見一月色衣角停在他眼前,頭頂一道目光落下,他見不到,卻能覺出那漫不經心,那睥睨雍容。半晌,聽男子懶懶道:“起吧。”
“臣……謝陛下!”陳有良顫顫巍巍起身,以衣袖拭了拭面頰,垂着頭愧不敢擡。
步惜歡從他手中拿過那些密信,一張張打開來看,“都在這兒了?”
“回陛下,魏公子的人不眠不休查了一夜,只查了何承學府中半數藏書,想來還有。”
“查!今夜之前,給朕全數查出來!”步惜歡將信仍給陳有良,大步出了房門。
暮青醒來時,步惜歡已在屋裡。
窗開着,鶯啼海棠枝,屋中燭臺冷。男子懶坐桌旁,沐一身晨光,見她挑了帳子起身,笑道:“睡得倒好,朕進屋,你竟未覺。”
“累了。”暮青道。自從爹過世,她未曾有一夜安眠,昨夜大抵是累久了,這才睡沉了。
步惜歡瞧着她笑了笑,“嗓子好些了。”
暮青這才注意到自己嗓子沒昨夜那般疼了,“密信找着了?”
“找着了,如你所說,分毫未差。”
“那同黨……”
“不急,夜裡再來,天亮了,且先回宮。”
暮青聞言未再說什麼,這時小廝端了洗漱之物上了樓來,暮青轉進屏風後,眸光微有異動。她一番收拾,出來時道:“城南街有間福記包子鋪,回宮時可從那兒過嗎?”
步惜歡聞言微怔,話裡帶了關切,“宮裡的膳食用不慣?”
“我爹以前來汴河城,回家時常帶那家鋪子的包子回去,說是有時間會帶我去。我來汴河城有段日子了,還沒機會去過。”暮青垂着眸,清冷的容顏上覆一片剪影,添了心事。
步惜歡瞧着,忽然起身,牽了暮青的手便往樓下去。暮青一怔,手一縮欲收回來,只覺那手又握得緊了些。這一回,他沒以內力逼她順從,只握得緊了些。她能感覺到男子掌心的溫熱,那力道的堅定令她有些怔。
只聽他道:“走。”
下了樓去,馬車就停在海棠林外,兩人上了車,出了刺史府後門,馬車直奔城南。
到了福記包子鋪門口,暮青挑了簾子往外瞧,只見一家包子鋪竟頗講局面,一樓乃大堂,二三樓瞧着似雅間,門口食客來來去去,絡繹不絕。
“走。”步惜歡牽着暮青便要下馬車。
暮青看了他一眼,他面上覆着面具,這般打扮,這般風華,下了車去定惹人注目。他的身份和如今的處境,如此高調總是不利。
“不必了。”暮青坐着不動,“叫小廝去買吧,帶回宮中吃。”
“回到宮裡便涼了。”步惜歡又坐了回來,笑着轉頭,定定瞧她。
馬車裡鋪着軟毯錦墊,松木小几,玉瓶繁花,越發襯得她容顏清冷。男子瞧着,眸中帶起繾綣柔意,那懶散的聲線都不自覺柔了幾分,問:“擔心朕?”
暮青一愣,擡眼看他一眼,隨即轉開臉。
身旁傳來步惜歡低沉的笑聲,“讓朕想想你昨夜說的,嗯?蔑視、羞愧、恐懼之時會不敢看人,那害羞時可會?”
此話一出,果見暮青擡頭,眸中似有訝色。
步惜歡瞧着,笑意更沉。
“察言觀色最忌將表情與動作分開,孤立片面地解讀,陛下!”暮青道。
汴河城離古水縣百里,爹以前買了包子,路上再放在懷裡捂着,回到家中也已冷透了。他們從來都是在家中熱了再吃,所以她希望把包子帶回宮中熱一熱,她只是……懷念那種味道罷了。
只是,她沒有將這理由說出來。她進宮只幾日,宮內宮外,少見他真心笑過,這般開懷是頭一回見。
此刻時辰,回宮已是有些晚了,福記包子鋪在城南,回宮要繞一個大圈子,他未曾猶豫便帶她來了,如此待她,她便有些不忍說這傷他顏面的話。
“要麼帶回宮去,要麼不買,回宮。”暮青垂着眸。
馬車裡靜了會兒,她能感覺到男子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無奈一嘆,“好,依你。”
“去買吧。”步惜歡隔着簾子對駕車的小廝道。
小廝下了馬車,一盞茶的工夫回來,手裡提着兩大包油紙包,估摸着是一包肉包,一包素包。包子放去松木小几上,馬車便往宮中趕,從城南繞回城東,上了東街,馬車便慢了下來。
東街坐落着汴河城各級衙門,百姓們無事都不往此街上來,因此這街上平日裡人最少,今日前面卻有些熱鬧。人羣裡三層外三層,將一處官衙口堵得人滿爲患,馬車遠遠便慢了下來。
暮青目光微動,心中有數卻作不知,挑簾問道:“前方何處?”
步惜歡瞧也未瞧外頭,懶懶往軟墊裡融了,眸中微有涼意,道:“兵曹職方司衙門,西北征軍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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