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汴都煙雨空濛,巍巍行宮,市井人家,皆入花紅柳綠裡。
傍晚時分,江北水師都督府裡,章同一入花廳便叩拜道:“微臣叩見陛下,吾皇萬歲。”
步惜歡負手而立,賞着窗外那頗似盛京江北都督府裡的景緻,轉過頭來漫不經心地道:“平身吧,瞧愛卿腿腳靈便,嗓音也內含中氣,看來是傷養得不錯。”
章同謝恩而起,恭謹地答道:“承蒙陛下恩旨,御醫院上下盡心盡力,微臣福大命大,如今除了左肩尚在將養不能使槍以外,行動無礙。”
“嗯。”步惜歡只是嗯了一聲。
章同沉默以對,氣氛有些尷尬。
少頃,步惜歡笑了聲,“朕今日微服去臨江茶樓裡坐了會兒,回宮途中路過都督府,就進來探望愛卿一眼,沒別的事。”
“承蒙陛下掛念,微臣也盼着早日傷愈,好爲朝廷效力。”章同抱着拳,言行舉止恭謹客套。
這三個月多來,他雖在府裡養傷,但朝中之事都聽說了。
上個月恩科放榜,朝廷分三等取士,點錄四十九人,聖上欽點甲榜八人,皆放往淮州、關州和星羅各縣爲吏。此三州皆是從龍要臣主事,既能防備士族黨羽迫害寒門新吏,又能將這些寒門學子施政的一言一策盡收眼底,可謂煞費苦心。
近來,汴都城中的寒門學子人數不減,反有越聚越多的趨勢。恩科放榜後,一些落選的學子並未返鄉,而是聚到刺史府外聯名請願,望州衙能簽發暫住文書,準他們留在都城求學。這些學子當中,除了恩科落選的,還有一些是剛從其他州縣趕來的,儘管知道今年不可能再開恩科,但當今聖上曾在茶樓裡與衆學子辯議朝政的事已是天下皆知,難免有人想在州城待着,碰碰運氣。
聽說,刺史陸笙被雪片子般的請願書鬧得一個頭兩個大,前幾日扛不住了,進宮恭請聖意去了。
又聽說,聖上對學子們的意願甚是重視,次日就在早朝上詢問百官有何良策。
各地學子聚集在都城,小到衣食住行,大到京畿治安,長住都不是現實之事。再說國家尚未久安,都城裡人多又雜,萬一混進刺客來,誰也擔待不起,故而百官一致反對各地學子在都城久留。
但各地學子乃國之棟樑,請願之聲不可置若罔聞,於是左相陳有良提請,刑曹尚書傅民生、兵曹尚書韓其初、工曹尚書黃淵和督察院左督御史王瑞等人附議,請旨於各州縣及汴都城設學,設縣學、府學、太學,各學設四學、書學、律學、算學、農學、醫學,不拘門第,以試招錄。
衆所周知,當今聖上親政之初,提出要取士改革時,興學就在新政之列。南興之前,寒門學子在拜入士族門下當門生之前,多求學於私塾,朝廷僅設有國子監一學,學生多是七品以上士族子弟,並無寒門書院,可既然要改革取士,自然要有取士之徑。上個月的恩科不過是朝廷以汴州爲試點試行改革之策,若要舉國推行,自然要先篩選人才,不然朝廷一開恩科,各州縣成千上萬的學子就都涌向都城來,那還得了?
這不?解決之策來了!
先興學,後設考,層層錄憂,再以恩科取士。
章同自認爲是個武夫,可此事連他都看明白了。瞧瞧提議附議的那些人就知道了,聖上怕是早就等着這一天呢!聖上之謀向來深遠,他下旨開放恩科,不可能料不到各州縣學子的反應,他極有可能早就在等各地學子涌入汴都的這一天,等刺史府焦頭爛額,逼百官不得不想法子安置學子,最後順理成章地由近臣們提出興學設考,爲舉國推行取士新政鋪路。
只是,聖上是從何時起就算到這一步的就不好猜了,這人行棋佈局深不可測,每當你驚於他的深謀遠慮之時,過一陣子再看那局,就會發現他的謀算仍然未到盡頭。
回想南下之初,朝中一堆的爛攤子,而今不過一年,嶺南平定,淮州大安,賑災已有新策,江南水師已降,朝堂也已洗清,興學取士等新政正一步步地推行,民心鼓舞,百官勤政,舉國上下一派新氣象,只除了……皇后未歸。
而今皇后問政淮州、平定嶺南的豐功偉績已成了汴都百姓和各地學子熱議之事,可她決定改道圖鄂後就沒了消息,圖鄂鎖國已久,國人擅蠱,素來神秘,她此去兇險極大,也不知如今怎樣了。
章同走着神兒,不知過了多久,回神之時,步惜歡已迎面走了下來。
“天色不早了,朕該回宮了,愛卿不必急着舞刀弄槍,先把傷養利索了,莫要落下病根兒,朝廷日後還指着愛卿挑大樑呢。”步惜歡到了花廳門口,略微頓了頓腳步。
章同知道步惜歡所指何事,見他說罷就要離去,下意識地喊道:“陛下!”
“嗯?愛卿有事要稟?”步惜歡回身問道。
章同垂首盯着花廳門外被晚霞染紅了的石階,眼中有掙扎之色。
有事要稟?不,並沒有。
他是有事想問,想問……
“是,微臣……有事要稟。”章同艱難地閉了閉眼,跪下之後從懷裡取出一物來,高舉過頭頂時,神色已然如常,“啓稟陛下,皇后娘娘臨行之前曾將鳳佩賜予微臣,下過一道便宜行事的密旨,稱陛下如若有險,可準微臣執此鳳佩斬殺亂臣!寧可因負禍亂朝政之罪而廢后,也要陛下平安無事。”
他其實想問,她在圖鄂可有消息傳來,是平安還是有險,可他還是不能問。她已嫁作人婦,由不得別的男子掛念,自古君心多疑,縱然聖上待她極好,他也不該顯露對她的心跡,以免聖上疑她。他能做的唯有盼着,盼她恩寵永固,盼她平安歸來。
章同高舉着鳳佩,暖玉承着晚霞,玉身之上,飛鳳擡首,鳳眸所望之處正是當今天子。
男子定定地望着那忽然得見的鳳佩,似望着久未相逢之人,庭前無樹亦無花,清風晚霞卻分外動人,而最動人的莫過於那眸波深處,說不盡,似海情深。
半晌後,男子淡淡一笑,轉身離去,章同詫異地擡起頭來,見天子信步而去,雲袖攏着紅霞,隨風舒捲,勢若飛花,話音仍是那麼懶慢,“鳳佩乃皇后之物,賜予愛卿乃她的意願,待她回來若想收回,自會到愛卿府上來取,朕就不代她處置了。”
“……”章同怔怔地目送着步惜歡出了都督府,連恭送帝駕的禮節都忘了,腦中只剩下一句話——待她回來。
聖上知道他想問何事,甚至……知道他對皇后的心意,可鳳佩他還留在都督府了。
或許他錯了,聖上並不以恩寵待她,而是待之以尊重。
章同緩緩地將鳳佩收了回來,入懷的那一刻,他竟覺得繃着的心神鬆開了,內心前所未有的安定。
他從未像此刻這般確信,聖上不會讓她有事,無論她身在何方。
……
日暮西斜,雨燕歸巢,一駕孤車駛入宮門。
太極殿前已掌了燈,小安子見到車駕,三步並作兩步地上前稟道:“啓奏陛下,李將軍在殿內候駕,已有半個時辰了。”
話音剛落,步惜歡就親手推門下了車來,未更衣袍便進了大殿。
李朝榮見駕之後二話不說便呈上了奏報,“啓奏陛下,圖鄂的密奏!”
不待範通接呈,步惜歡便取來手中,就地拆閱!
這封密信來之不易,南圖接駕的大軍在國境線那邊兒扎着營,上萬雙眼盯着,密奏難以傳出,而暮青改道時所走的密道信使又不知曉,烏雅阿吉只能親自往返密道將密奏接入國境。因族寨離國境線頗近,緊挨着南圖軍中的瞭望哨,朝廷大軍找茬兒與南圖軍發生了一夜的衝突,烏雅阿吉才得以趁亂潛入了族寨之中。
接獲密奏之後,信使們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一路上跑死了好幾匹馬纔將密信奏入了汴都。
殿窗關着,華室無風,鶴足銅燈上的蘭膏燭火卻無風自搖,晃得閱信的男子眸生驚波,幾度明滅。
“傳旨烏雅阿吉!”許久過後,步惜歡將密奏一合,說道,“叫他告訴南圖使臣,就說朕限一月之期給南圖,若再找不到朕的皇后,朕就親自到洛都跟南圖皇帝討要個公道!”
“……是!”皇后娘娘已潛入圖鄂國內,只是朝中咬定她於南圖境內遇襲失蹤,責令南圖尋人。聖上明知實情,卻久不揭破,反倒下旨逼迫南圖,想來必有用意。但究竟有何用意,李朝榮沒問,更不問皇后在圖鄂又有何驚世之舉,他領了旨便辦差去了。
殿門開了又掩上,步惜歡轉到御桌後,一入座便提筆疾書,口中喚道:“月影。”
殿內不見月影,只聞人聲從西屏後傳來,“屬下在。”
“那老毒癡如今何在?”
“回主子,據例報,周老還在聖廟廢址附近採生練毒。”
“傳旨給他,說朕用他之時到了。”
“是!”
“將這封密旨傳入圖鄂,速命門中之人依計行事。”步惜歡將密旨折起,隨手一送,那密旨便飛入了屏風後。
“是!”月影接了密旨,屏風下的黑影一晃便不復見。
殿內靜了下來,步惜歡起身來到窗前推開了半扇殿窗,月色朦朧,孤鴻長鳴,窗臺上玉蘭斜生,向着南方。
步惜歡也望着南方,輕撫着懷中那新收入的密奏,似壓着驚,眉宇間的神情也不知是嘆還是惱。
這人啊……素來是不長記性,去年這時候還夢魘纏身,今年就敢把自個兒當作待嫁之女送入神廟齋戒了。
拿下大安縣廟,假扮縣祭參選圖鄂大神官,這可真是她的作風!
不得不說,假扮參選之人大搖大擺地去往中州的確是個省事之法,但今年不同往屆,政局詭秘,她潛入圖鄂僅率有千餘精銳,而今隨身的護衛不過百人,在敵國久留太險。他遠在千里之外,要想護她,唯有把南圖和圖鄂朝堂上的水攪得渾些,纔好叫她渾水摸魚。
眼下,南圖以爲巫瑾還在嶺南待時而出,故而接駕的大軍駐紮在國境線南端,口稱要尋人,卻尋得拖拖拉拉的,看樣子想這麼一直耗下去。此前爲了打掩護,他樂見南圖這麼耗着,如今也該叫他們緊張緊張了。
南圖大皇子的黨從在嶺南事敗之後,南圖就全境戒嚴,尤其是洛都皇宮裡,自從南圖皇帝下旨命巫瑾回國之後就再沒上過朝,是死是活沒人說得清。
在他看來,南圖皇帝應該尚在人世,朝政由左相一黨把持着,倘若皇帝駕崩,而巫瑾尚未回國,那麼大皇子乃嫡長子,即位名正言順。
而有趣的也正在於此,左相一黨既有把持朝政的勢力,巫谷皇后又把持着宮闈,那南圖皇帝病重,性命豈不是攥在權臣手中?自古老皇帝死得不明不白,權臣假擬遺詔的事又不少見,巫谷皇后等人爲何非要等南圖皇壽終正寢再動手?
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們一黨還沒到那隻手遮天的份兒上,畢竟聖女和景家這些年來一直在爲巫瑾謀權,加上其他皇子的勢力,左相黨羽縱然勢大,南圖朝堂上恐怕也亂成一鍋粥了。
既如此,何不再亂些?
以眼下南圖朝堂上的局勢而言,他放出話去要到洛都去見見南圖皇帝,不知這個消息會在那一潭渾水中擊出何等響聲來。
還有圖鄂,木彥生、端木虺等人同巫瑾一起失蹤了,神官和聖女不可能不急,不論他們猜測使節團身在何方,嶺南事敗之後使臣們久未傳信出去,巫瑾也遲遲不到洛都面聖,神官和聖女必定各有各的急惱。
既如此,也不防叫他們再急些。
神官大選這麼按部就班地進行下去要好些時日,而且並非好事,中州神殿、長老院、聖女及各族勢力龐雜,某人一貫不喜朝堂爭鬥,她當初在盛京可是個連太皇太后都不跪的硬茬子,到了中州爲了殿試向人屈膝?
論濟世之策,她可無需跪人。
月淡花低,男子的指尖在花瓶上繪着的雁歸圖上輕輕地描畫着,手比玉瓷明潤,意態比秋涼薄。
少頃,涼意淡去,笑入眸來。
得讓神官和聖女早日操戈,把戰場轉移到中州之外,纔好叫某人大展拳腳鬧一場!
鬧完了,早日回來。
*
四月時節,漫山花黃,浩浩蕩蕩的車馬儀仗行進在崎嶇的山道上,漫漫黃塵裡,隱約見道旁立着塊山碑,青苔滿身,字影斑駁——武牢。
武牢山地處州、中州、延州三州交界地帶,乃鄂族禁山,因山陰地帶有道峽谷,終年山霧繚繞,縱是絕世高人踏入其中也難以脫困,故名武牢。
而那道峽谷名曰十里聖谷,正是聞名天下的天選大陣的入口。
沒錯,本該去往中州的殿試生隊伍忽然中途改道,來了武牢山。
殷長老冠冕堂皇地說,神官夜觀天象,近日翼星不利,主見瘟惶,凡事牽纏,相剋憂煎,爲大凶之相,疑殿試生中有克國運之星,而祿存之宿在北,實乃上天指引衆生入神脈山北麓大陣。故而神殿奉天降詔,四州之殿試生十二人即刻改道武牢山,入天選大陣,誅除災厄,擇選賢能。
這番說詞沒一個字兒能信,可信的原因應當是時局所迫,不得不提前天選。
暮青雖不知她潛入圖鄂之後,外頭又生了什麼事端,但神官與聖女的權力之爭顯然到了生死關頭,加之南圖使節團和巫瑾已失蹤月餘,的確有可能使得兩人焦躁不安,決定速速決一勝負。
這番變故對暮青而言是好也是壞,好在進山入陣之後,脫離了衆多眼線,她便可以大展拳腳,壞在神甲軍在大安縣已化散前往中州,如今她突然隨殿試的隊伍來了武牢山,身邊僅有護從百餘人,而神官和聖女既要一決勝負,神官大選必然只是奪權的其中一環,無論勝出天選的是誰的人,在出陣的那一刻,等待着的都必然不是迎接,而是險惡的殺機!而這百餘護從裡只能有九人隨她進入天選大陣,此戰會萬分險惡。
據聞,天選陣中有九陣,乃上古時期所布,殺機奇詭,至今有守陣高人在。至於九陣是何陣法,如何破解,就連神官也無法盡數知曉。
這些都是途中露宿之時,暮青從藤澤和司徒峰的閒談裡聽來的,而這天日暮時分,隊伍翻過武牢山,抵達山陰半腰時,隱約見山下霧吞險峰,氣象如雲。此時日已西沉,山霧竟不見消散,反倒染了幾分霞色,顯出些許妖異之美來。
“下方便是十里聖谷,儀仗止步此處,不得再往山下行進。”隊伍停好之後,殷長老便對剛下車駕的暮青、藤澤和司徒峰三人道,“你三人即刻點選好護從,老夫引你們到谷口。”
“今夜便要入陣?”司徒峰一臉驚詫之色,聖谷之中大霧連綿,十里不見人煙,白天入內都容易走散,夜裡進去不是找死?“長老,何必急於這一夜?今夜歇整,明日一早入陣又有何妨?”
“半炷香後,老夫引爾等入陣,若有人不想入陣,老夫自會稟明神官大人。”殷長老說罷便轉身走開了。
司徒峰吃了記老拳,轉而看向藤澤,藤澤跟他打了個眼底官司,他這才識相地閉了嘴。
入天選大陣時可帶九名護衛,這在圖鄂並非秘事,故而士族門第之中,凡是有望入陣的子弟無不提早數年甚至十數年就開始招納武林高手,藤澤和司徒峰的護衛隊早就安排好了,根本無需點選,於是二人都看向了暮青。
早在途中得知此事後,暮青就將挑選護衛的差事交給了月殺,她只點了一人——巫瑾。
巫瑾在大安縣廟中受的內傷已養得差不多了,他堅持陪同暮青入陣,雲老和景子春自是不同意,但因途中人多眼雜,二人不便力勸,而暮青見巫瑾甚是堅持,考慮到陣中興許有蠱毒之險,便同意了此事。
巫瑾這一路上扮的是暮青的長隨而非護衛,故而當月殺率七名神甲侍衛來到暮青身後時,一身小廝打扮的巫瑾便顯得甚是扎眼。
藤澤和司徒峰都愣了愣,司徒峰以爲撞見了奇事,指着巫瑾噗嗤噗嗤地笑問道:“不是吧?木縣祭要帶家僕入陣?”
暮青道:“先生並非我的家僕,只是不喜奢靡,望司徒公子莫要以貌取人。”
“先生?”司徒峰打量了巫瑾一眼,這纔看出他雖然衣着質樸,相貌平平,但目中有清輝,風姿具傲骨,的確不像是爲僕之人。
除了武林高人,望族府中自也極力招攬謀士,尤其是精於縱橫捭闔、行兵佈陣的高人。但文武全才者天下間少有,故而如非破陣奇人,一般不會點選文人謀士入陣,畢竟能帶入天選大陣的名額只有九個,入陣之後保命要緊,能帶武夫誰也不會帶文人。
木兆吉要帶一介文人入陣,此人必定精於破陣,如此高人,各族必定爭搶,怎麼會甘願輔佐木兆吉?
正當司徒峰狐疑之時,藤澤溫和有禮地道:“原來是先生,失禮了。司徒兄性情直率,方纔並無惡意,望先生莫怪。”
凡是高人,大多脾性古怪,此人即便不是木家所派,而是自願輔佐木兆吉的,那也沒什麼可疑的,興許只是木兆吉哪裡對了他的脾性。
巫瑾未與藤澤客套,只是一笑,淡而疏離。
藤澤見了,越發篤定自己的猜測不虛,於是朝巫瑾施了一禮便不再叨擾了。
山腰上靜了下來,風嘯而來,霧色無際,這下山前最後的時辰裡,各家高手無不相互拿眼估量着對手的實力,半炷香的時辰,星火紛飛間似見狼煙。
景子春和雲老心焦如焚,奈何兩人假扮着神殿接引使和木族的老家院,此時都不宜吭聲,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一炷香在山風中燃燒過半。
殷長老獨自行來,說道:“時辰到,上路吧!”
霧靄蕩于山間,老者拾路而去,腳下似實似虛,真如黃泉路上的引路人一般,司徒峰眼神兒發飄,見藤澤率九名侍衛當先下了山道,這才率人跟在了後頭。暮青和巫瑾走在最後,二人臨行前皆未與雲老和景子春有眼神交流,就這麼下山往谷口去了。
……
峽谷谷口佇立着兩尊石像,衆人到達谷口時天色已黑,月懸東南,朦朧霧色裡,兩尊石像形如巨石,山鳥咕叫,霧沉谷口,陰氣森森如鬼門關開。
“到了。”殷長老回身說道,“此處便是聖谷的谷口,亦是陣口,行出十里便可入陣。莫要耽擱,爾等入谷吧!”
“有勞長老引路,那便就此別過了!”藤澤拱手稱謝,而後便要當先入陣。
這時,卻聽暮青的聲音從後頭傳來,“不是說四州之殿試生十二人皆改道武牢山嗎?怎麼只有我們?其他人呢?”
殷長老循聲望去,喜怒不露地道:“到了即可入谷,四州距武牢山遠近有別,自然不會同日抵達。或許有人已經到了,還有人未到,這可不好說。”
天選是最先出陣者爲勝,倘若有人先到,那便佔了先機,這並不公平。可天時地利人和,此六字已道盡所謂勝算本無公平,於是暮青並未糾結於此,她釋疑之後便拱手道謝,準備入谷。
殷長老道:“但望今夜谷口一別,他日還能再見諸位。”
說罷便負手望着衆人,示意衆人可以入谷了。
“承蒙長老吉言,別過。”藤澤再未耽擱,當先率護衛入了聖谷,司徒峰後腳跟上,暮青仍然走在最後。
谷中霧大,很快的,谷口內外便如隔雲海。暮青回頭望去,見殷長老的身影在霧色裡猙獰扭曲,不似人樣。再看谷中,黑崖崔嵬,勢如削鐵,月懸霧上,人在霧中,如行走在雲蓋倒扣的牢籠之中,叫人心頭升起不祥之感。
出了聖谷纔可入陣,而聖谷綿延十里,即是說十里之內,尚無殺機。但各家護衛皆是高手,五感敏銳,覺出聖谷地勢兇險,便不約而同地擺開梭陣,將主子護入陣中,藉着月色小心探行。
走了一會兒,司徒峰停下回頭張望了兩眼,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罵道:“那殷老頭兒的嘴可真損!上路!上什麼路?”
藤澤只得住了腳步,回身笑道:“殷長老曾入過天選大陣,他的話總是沒錯的,陣中殺機詭秘,死傷乃尋常之事,倘若你我破不了陣,今夜入谷也就算是上路了。”
“……”司徒峰噎了下,一時間無言以對。
藤澤往司徒峰後頭看了眼,揚聲對暮青道:“木兄,雖說你我各爲其主,但天選乃先出陣者爲勝,不到最後關頭,你我是友非敵,不妨聯手,齊力破陣,如何?”
司徒峰愣了一愣,但隨即便明白過來,藤澤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此刻,他們二人皆被護衛護在陣心,唯有木兆吉的陣心之中有兩人——他和那謀士。
看來,那謀士果真是破陣高人!
好不容易招攬到了高人,木兆吉未必樂意爲他人作嫁衣裳,但眼下的形勢由不得他不答應。若他拒絕,那便是與他們爲敵,動起武來,敵衆他寡,吃虧的必定是他木兆吉。再說了,尚未入陣就殺個你死我活,這對誰都沒好處,木兆吉理應知道何爲識時務者爲俊傑,如果他不懂,那也不妨用逼的。
司徒峰早在州試時就看暮青不順眼了,趁此機會給護衛們使了個眼色,陣後的數名高手立刻轉身面向了暮青一行人,未亮兵刃,殺氣已露。
神甲侍衛們無令未動,但在司徒峰的護衛們露出殺氣的一瞬,森冷的目光便鎖住了他們的眉心、喉嚨、心窩和腕脈,不僅殺氣更勝一籌,軍紀般的自律更是令人心驚。
藤澤和司徒峰都驚了驚,還未等二人有時間琢磨,暮青就開了口。
她問藤澤:“如要結盟,我可以助你破陣,你有什麼能助我的?”
司徒峰道:“我們人多,破陣之時,出的力自然比木縣祭多,這難道還不夠?”
暮青道:“未必,人多死的也多。”
“你!”司徒峰氣得血氣直往頭頂上涌!怎麼着?殷老頭嘴毒,木兆吉也嘴毒,今夜沒個會說吉利話的人是吧?
暮青又道:“我爲智囊,力自然要你們出,若我既要出破陣之策,又要出破陣之力,那結盟何用?”
“你爲智囊?我看你是皮囊,皮還厚得很!”司徒峰譏諷道。
“司徒兄。”藤澤淡淡地看了司徒峰一眼。
司徒峰一驚,實在不知木兆吉有何過人之處,不就是州試時巧破了一樁偷雞案嗎?藤澤實在是高看他了。
藤澤笑問道:“不知木兄需要什麼?”
“我需要知道有關天選大陣的事,包括神官私下告知你的。”暮青直言道,好像提的是再尋常不過的要求。
司徒峰卻又驚了一把,神官大人屬意藤澤爲繼任人,他作爲上屆天選的得勝者,必定將陣中之事告知藤澤了,但此事連司徒家都沒敢問過。司徒家入陣只是爲了助藤澤得勝的,陣中秘事問得多了,萬一被藤家疑上,那就得不償失了。
司徒家尚不敢問,木兆吉打聽此事無異於引火焚身!
可正當司徒峰如此作想之時,卻聽藤澤笑道:“人人皆對問及陣中之事避如蛇蠍,唯獨木兄敢問,好膽量!”
司徒峰猛地轉頭,差點兒把脖子擰了!
藤澤看起來頗爲開懷,稱讚之言也不像是虛僞客套,他朝暮青招了招手,說道:“在我們之前,興許已經有人入陣了,時間耽擱不得,木兄不防上前來,你我邊走邊談,叫司徒兄殿後。”
說罷,便對司徒峰道:“司徒兄,有勞了。”
司徒峰的臉頓時就跟谷中的景緻似的——不知是何顏色。他不敢忤逆藤澤,只得把手一揮,招呼人往後頭去了。
暮青帶人走上前來,侍衛們相互之間有所提防,故而未改陣型,她便和藤澤隔着雙方的侍衛,邊走邊話陣事。
藤澤道:“神官大人的確將他的經驗傾囊相授,但他也說過,這對破陣助益不大。傳聞天選大陣乃祖神下界之路,百步一陣,變幻莫測。傳聞有幾分可信另當別論,但可以肯定的是,陣中至今有守陣高人在。”
這正是暮青所疑之事,“那些高人從何而來?總不會是長生不老之身,從創陣起活到至今吧?”
藤澤笑道:“自然不是。據說,當年創陣之後,一些高人不願入世,自願留下守陣,後經繁衍生息,代代相傳,便成了如今的守陣人。這些人身懷絕世武藝,且深諳陣法精髓,他們生來就在陣中,其中有不少陣癡。天選大陣自創陣至今已被大大小小的完善過無數回,上回神官大選是二十年前,這二十年間,那些陣癡不可能不動大陣,故而神官大人的經驗於我等而言未必有用。”
暮青走在藤澤後頭,不見其神色,但此話她倒以爲有幾分可信。神官大選自古有之,天選大陣雖詭,但只要有人能出陣,陣局就不可能絲毫不流傳出來,歷經千百年,何陣能無解?除非陣局常變。
藤澤又道:“我從神官大人口中倒是得知了一些別的事,據說陣中除了守陣高人,尚有一些武林人士在。”
“哦?”
“武牢山雖是禁地,但素日裡並無重兵把守,天選大陣殺名在外,尋常百姓根本不敢靠近,但有一些武林人士會來闖陣。十里聖谷無門,誰都可以進來,這些人或是武癡,或是陣癡,或爲世間名利,或爲突破武學境界,還有一些是被仇家追殺到無路可逃而躲入天選大陣的。入陣之後,有人死於陣中,有人困於陣中,也有留在陣中不願走的。約莫兩百年前,也就是大圖分而治之的時候,大陣西南出現了一座惡人鎮,鎮中之人不是性情古怪,就是窮兇極惡之徒。”
“……”這倒是出乎暮青的意料,她曾在大漠破過暹蘭大帝陵墓中的機關,想象中的天選大陣應該與那大同小異,卻沒想到陣中竟還有村鎮。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如此說來,天選大陣的確是難破。可這麼多武林高人都破不了的陣局,爲何每到神官大選,總有人能從中走出去?”暮青又問。
“木兄真是敏銳,先出陣者爲勝,而非先破陣者爲勝啊,木兄。”藤澤的語氣聽着有些嘲諷,“我等又非武癡,入陣本就不爲破陣,久居陣中的高人無不深諳陣局,其中必有能破陣之人,我們何需自己蹚那些殺陣?”
“你要去惡人鎮尋訪高人帶你出陣?”暮青這才明白了藤澤的意圖。
藤澤道:“沒錯,但惡人鎮在大陣西南,要抵達鎮子,途中仍有殺陣要破,還望能與木兄聯手。待抵達惡人鎮後,能否尋訪到願意出山的高人,咱們再各憑本事吧。”
暮青默然,心中冷笑了一聲,好一個各憑本事!惡人鎮中高手如雲,誰是破陣高人,誰又願出手相助?且那些高人性情古怪,想來不會輕易幫人,很有可能有何條件,這恐怕纔是神官告知藤澤的秘事。
暮青很聰明地沒再問下去,再問下去這同盟就結不成了。藤澤方纔之言雖然可信,但他從一開始就在防着她,他讓她近前說話,說得好聽點兒是近些說話方便趕路,實質上,她居中行路,前有藤澤,後有司徒峰,又何嘗不是被人包夾着?她從一開始就知道藤澤的心思,不過是與他各有所圖,故而沒有揭破罷了。
暮青和藤澤很有默契地都沉默了下來,結束了談話,谷中一時間靜得只能聽見腳步聲。
司徒峰在後頭聽兩人說了這會兒話,心頭已經冷靜了下來。藤澤的心思雖然一貫令人難以琢磨,但他絕對不是一個僅因欣賞就能對人推心置腹之人,他對木兆吉實言陣中之事,恐怕多半是說給那謀士聽的,畢竟出了聖谷之後要多仰仗此人。
衆人入谷之時約莫是戌時,十里路本無多遠,但谷中大霧,衆人行路又倍加小心,故而腳程不快,約莫半個時辰後,只見谷中地勢漸漸開闊,兩旁高崖依舊在,霧中卻已形如遠山了。
漸漸的,獨石矮叢、零星樹木出現在谷中,衆人繞行,又探了約莫大半個時辰的路,見前方老樹叢生,儼然出現了一片林子。
藤澤停下腳步說道:“總算快到了!出了此林,再過一條狹道,便可出谷了。”
一個滿臉絡腮鬍的武者率領藤澤的隊伍長矛般插進了林子,林中樹木高直,舉目望去,如萬劍葬於大地,霧色交輝,如人間虛境。
侍衛們不約而同地收緊了陣型,將各家主子護得緊了些。
藤澤道:“尚未入陣,小心行路即可,不必過於緊張。林中有片湖泊,形如鉤月,見湖繞行,往湖心所向之處去,即可出林。”
那絡腮鬍武者按着藤澤的指示探路,但此林頗深,霧色障目,衆人尋了一陣子並未見到湖泊,只見大霧吞月,似雲蓋倒扣,樹木參天,如天牢地籠。
那武者問道:“少主可知湖泊在何方向?”
藤澤道:“這我也不甚清楚,神官大人並未提及,聽他的語氣,尋湖並未費多大週摺。”
那武者聞言沉默了一會兒,拔出匕首就近在一棵樹身上挑下塊樹皮,說道:“那就再往前走走看吧!”
於是,衆人又往前,可這回沒走多久,那人便嘶的一聲停了下來!
“怎麼?”藤澤問。
“少主,果然不大對勁!我們在原地打轉,您看!”武者閃身讓開,只見他身旁的樹身上赫然少了塊樹皮!
藤澤上前一看,面色凝重地道:“上去看看!”
武者會意,縱身便上了樹!衆人仰頭望去,見那人腿風剛猛,踢得樹上鳥羣驚飛,大霧都散出個洞來!他順勢上了高處,霧色漸漸回籠,人便不見了身影。
過了片刻,那人踏着樹身鷂躍而下,沉聲稟道:“回少主,霧太大,在上頭僅見一些樹冠,不見湖在何方。”
藤澤聞言默然良久,隨即轉頭看向了巫瑾。
暮青和巫瑾一同走了過來,巫瑾一言不發,倒是暮青看了看樹上的刀痕,忽然皺起了眉頭,只見刀痕斜下方長着塊老疤,形如梭子,已然生了青苔。
“這樹上有節瘤!”暮青回頭看向藤澤,藤澤被她那寒劍般的目光刺得一愣,尚未吭聲,暮青便繞過他往前頭去了。
月殺率神甲侍衛們緊緊跟上,藤澤和司徒峰尾隨在後,見暮青停在前頭的一棵樹旁敲了敲樹幹,說道:“這棵樹上也有!”
說罷,不待衆人近前細看,她又往前頭去了。
如此察看了一圈兒,方圓五十步內,有十幾棵老瘤樹。
司徒峰無頭蒼蠅似的跟着暮青亂轉,早就惱了,不耐煩地問道:“樹上有瘤又能說明什麼?”
暮青沒搭理他,問那蓄着絡腮鬍的武者道:“你方纔做記號,爲何不是在樹上劃一刀,而要挑下塊樹皮?”
那武者道:“林中大霧,又是夜裡,劃一刀哪有挑塊樹皮顯眼?”
“這就是了。”暮青轉頭對藤澤道,“樹皮被剝之後,有機物輸送阻斷,聚集在被剝的樹皮上,就會形成節瘤,剛纔那十幾棵樹都是從前被剝過皮的。”
暮青用詞生僻,藤澤足足愣了半晌,卻沒時間思考聞所未聞之詞,他的心神系在暮青的最後一句話上!
“木兄之意是……從前也有人像我們今夜這般被困在了此林中?”
“沒錯。”
“可神官大人從前並未在此遇上迷陣。”
“但你也說過天選大陣常有改動,神官二十年前沒遇到迷陣,不代表從前沒人遇到過,從這些樹上的節瘤來看,已經形成很長時間了。”
“……”藤澤沉默了。
司徒峰插嘴道:“我看是木縣祭被嚇破了膽才疑神疑鬼的,此地可是聖谷,咱們還未入陣!”
未入陣?暮青冷笑了一聲,那可未必!
此時再回想殷長老入谷之前的話,她才發現那話裡有矛盾之處,當時他說:“此處是聖谷的谷口,亦是陣口,行出十里便可入陣。”可既然要行出十里纔可入陣,谷口又何來陣口之說?
他們很有可能被那姓殷的老頭兒給擺了一道——並不是過了十里聖谷纔可入陣,而是在踏入谷口的那一刻就已在陣中了!
但此中蹊蹺暮青當時在谷口時疏忽了,此刻便覺得再提已無意義,她不想和藤澤討論爲何殷長老知道林中有陣卻未稟知神官,她只想出陣。
於是,暮青對藤澤道:“我們是身在聖谷還是在天選大陣中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此刻困在陣中,破陣纔是當務之急。”
“……木兄所言極是!”藤澤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那些陣癡性情古怪,絕非循規蹈矩之人,把陣布來林中也不無可能。於是,他看向巫瑾,意味再明顯不過。
巫瑾知道藤澤和司徒峰皆把他當做了破陣高人,他並不在乎兩人如何看他,只是低頭看向暮青,說道:“莫急,剛被困住,不妨再走走看,興許……會有所獲呢?”
這是一路上藤澤等人頭一回聽見巫瑾說話,只覺得那嗓音乾淨得讓人想起聖山上的雪,落在塵世,卻不染塵詬,淡漠高潔,拒人千里。唯有那雙低垂着的眸中含着和暖的笑意,皎如月光,彷彿連林中霧色都被逼退了幾分。
暮青和巫瑾對視了一眼,穩了穩心神,點頭道:“好,再走走看。”
兩人之言聽在衆人耳中皆以爲是巫瑾這破陣高人要再探探此陣,於是藤澤給護衛首領使了個眼色,那武者又使匕首就近在樹上挑下塊樹皮來,而後帶隊探陣了。
此陣並無殺機,似乎只是迷陣,叫衆人在林中徘徊,明知天選大陣就在前頭,卻不得其門而入。
片刻之後,衆人果然又繞了回來!
“嘖!還是在繞圈子!”那武者瞥了眼缺了塊樹皮的樹身,皺起了眉頭。
藤澤朝巫瑾施了一禮,問道:“不知先生可有所獲?還望不吝賜教。”
巫瑾沒吭聲,他看向暮青,暮青已經走到了那棵樹前,正看着樹身。
衆人的目光不由都隨着巫瑾聚到了暮青身上,那棵樹上可沒有節瘤,只有侍衛做的記號,誰也不知暮青又在看什麼。
“你確定我們在繞圈子?”暮青看向藤澤的護衛首領,說出的話叫人脊背發涼,“這不是你做的那個記號!”
“……什麼?!”那首領懵了。
“這的確非常像你做的那個記號,但下刀的力道不同,確切的說,是兵刃不同。”暮青學着那首領下刀的手勢虛虛地往樹皮上一紮,說道,“你是從此處下刀將樹皮挑下來的,因匕首乃是雙刃,故而下刀之處,樹皮的上下兩端都應該有刀割的痕跡,而這個記號,下刀的位置與你相同,但只有下方有刀割痕跡,上方沒有!上方樹皮的紋理順長自然,無斷處,乃是順着樹皮的生長紋理被揭下來的,故而做此記號的兵刃是單刃,也就是說……是一把刀!”
在場的多是武功高強之人,不難理解暮青之言,但仍被此言所驚,驚的不僅僅是暮青言中之事,還驚於她敏銳的眼力!
衆人被困於陣中,所有人的心思都在破陣上,有誰此時會去留意樹上的記號有哪些細微的不同之處?此人敏銳的何止是眼力?這處變不驚的冷靜只怕纔是真正可怕之處!
木兆吉……
藤澤和司徒峰一面審視着樹上的記號,一面審視着暮青,見她在樹皮的斷處摸了摸,又蹲下在那塊被挑下來的樹皮上同樣摸了一把,而後對着朦朧的月色搓了搓指腹。
“嗯,樹身上的樹皮斷面尚且溼潤,揭下來的這塊尚無灰塵,說明記號是剛做的。”暮青扔了樹皮,起身睃着林中,所說之言比剛纔的話還叫人頭皮發麻,“這林子裡有一個人,一直在跟着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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