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殿傳旨的是內廷大太監範通,那張一貫死氣沉沉的臉驚了後殿的宮人。
暮青冷臉挑眉,率宮人們跪下,不知步惜歡又搞什麼花樣。
宮人們個個苦着臉,陛下最常讓範大總管傳的旨意,不是宣美人進宮,便是將美人打入冷宮。周美人前夜進宮是範大總管傳的旨,今晨又來,怕是要去冷宮了。
進宮時,陛下爲周美人一破數例,還以爲周美人的聖寵會久些,未曾想不過一日光景,果然陛下喜怒無常。
“傳聖上旨意,周美人即刻移出合歡殿,賜乾方宮西殿!欽此——”範通音調拉得老長,耷着眼皮子瞧人,那目光落在暮青身上的時候,眼皮子略微有些抖。
暮青領旨起身,擡腳便往殿外走,乾方宮?管它是何處!她本就不是步惜歡的男妃,何懼冷宮。
她走得太乾脆,範通都在後頭愣了一愣,反應過來甩了拂塵,帶着嗚嗚啦啦一幫宮娥太監頭前兒帶路了。合歡殿侍候暮青的宮人們趕緊起身跟上,一路你瞧我我瞧你,人人震詫。
乾方宮!
那、那是陛下寢宮啊!
方纔陛下不是惱了周美人?那溼衣赤足拂袖而去,殿外候着的可都瞧得真真的,怎麼轉眼不是罰周美人,而是又添了聖寵?
宮人們跟在後頭小碎步跟着,邊跟邊拿袖子擦了擦額頭。這事真是應了那句君心難測,陛下真是喜怒無常、喜怒無常……
暮青跟在範通後頭,一路所見,宮殿巍峨,行宮闊麗,越行越見明殿瓊樓,全然不似往昨夜出宮時那等廢棄宮殿的偏僻處行。待行至那乾方宮前,擡頭一瞧,只見晨陽正升在殿後,玉殿巍巍,披了金輝。
範通往殿門前門口立了,眼皮子有耷下了,“陛下口諭,周美人來了,自進殿中見駕。”
暮青掃一眼殿外肅殺逼人的披甲侍衛,再掃一眼垂首斂眸見人眼都不擡的宮人,便知這乾方殿並非冷宮,應是步惜歡的寢殿了。才氣呼呼地走人,便下旨讓她搬來他的寢殿,這廝唱哪出?
暮青擡腳走了進去,見宮人都立在了外殿,內殿裡花梨生香,金毯瑰麗,鋪開華闊大殿,帝家威嚴。金毯上,置一紫檀雕案,有人席地坐於案旁,烏髮未束,大袖華衣,紅雲落了人間般,剎那濃豔。
步惜歡手執碗筷,案上已布了早膳,暮青走過去,見他對面置了副空碗筷,看着是爲她準備的,但他沒出聲,她便立在一旁沒坐下。此處是帝王寢宮,外殿是宮人,窗外有侍衛,不知是否都是他的人,她還是做做樣子得好。
步惜歡夾了只素包嚐了口,沒擡眼。暮青立在一旁,也不出聲,兩人就這麼僵持着,步惜歡的素包嚐到第三口,眉宇微沉,“杵在那兒做什麼,一夜未用膳,不餓?”
他懶洋洋開口,只語氣不佳,“用膳吧!餓死了,少個爲朕出力的。”
暮青眉一挑,聽他這麼說便知殿外窗外都是他的人了。她這才大大方方去對面坐了,端起面前玉碗銀筷,自盛了碗清粥。案上清粥小菜、素包白蛋,瞧着不似帝王用的早膳,暮青卻眼熟得很。
這是昨天早晨她用過的早膳,宮娥布了滿滿一桌,她因吃慣了清粥小菜,便只動了幾樣古水縣家中常吃的,眼前案上擺着的都是昨天早晨她動過筷子的。
暮青嚐了口清粥,宮中便是清粥熬得也香濃些,其實全然沒有家中與爹一起吃時的味道,但她還是擡眸瞧了步惜歡一眼。
他讓她有些意外。
他是帝王,胸有乾坤,眼望天下,竟還看得見這些微小之處。今早他拂袖而去,她還以爲他需要她查刺史府的案子前都不會再見她,沒想到轉眼便將她傳了來。方纔他開口,明顯餘怒未消,竟沒晾她太久,還願與她共桌用膳。這對上位者尤其是帝王來說,很難得。
不計小過,還算有些胸懷。
暮青低頭喝粥,脣邊牽起淺淡笑意。那笑頗淡,步惜歡擡起眸來,一怔。
清晨宮燭已冷,殿內蘭膏清幽未盡,有人獨坐對面,少年衣,氣韻清卓,獨那淺笑添了女兒情。
男子瞧得怔住,玉碗裡,一隻嚐了一半的素包靜靜躺着,久未動筷。
對面,暮青靜靜喝着粥,也久未動筷,垂着的眸久未見擡起,脣邊笑意也漸漸淡去。這模樣,步惜歡瞧了一早,一眼便瞧出來了,她又神遊天外,八成是思索案情去了。
從山上回宮,她便想了一路,沐浴時在想,如今用膳還在想!他在她對面坐着,進了殿她都沒跟他說過話,他就這般容易被忽視?
男子面色淡了些,玉碗往桌上漫不經心一放。
喀!
玉音清脆,寂靜的殿裡頗好聽,外殿裡垂首立着的宮人卻齊齊抖了抖。
暮青目光落在碗裡,根本沒發現對面帝王已落了碗筷。
盛京宮中,太皇太后在此案中扮演着什麼,她還沒看透。江北上陵,又有柳妃的事待查,線索分散兩地,她困於汴河行宮,如何行事?
晨光自窗臺照進,灑在少年肩頭,襯得那微低的容顏沉靜,一貫的清冷裡添了幾分愁緒。
殿中極靜,不知多久,忽聽一聲淺淺嘆息。
“柳妃乃原上陵郡丞之女。”男子嘆了一聲,晨光照着眉宇,似有無奈在其中。
暮青擡頭,怔住,瞧了步惜歡半晌才道:“原?”
“嗯。”男子懶洋洋瞧暮青,“上陵郡丞兩年前因病故去,柳妃無所依靠,往盛京投親,她是在盛京入的宮。”
暮青又愣了一陣兒,目光一變!也就是說,她之前想錯了,柳妃的孩子許不是在江北生的,而是在盛京?
如此一來,分散的線索合起來了!
一切,指向盛京!
暮青眸中清光復現,亮了大殿,她望住步惜歡,眼底神色一時複雜。她知道他爲何昨夜在山中不告訴她這麼多,他們之間本就是交易,她替他辦事,他指給她尋兇之路。於他來說,自然是給她的提示越少,她查得越久,他便能留她越久。
但今日他還是說了……
他本可以不說,留待下次,或者乾脆讓她去江北撲個空,延長她查案的時日……
少年望着對面帝王,許久,笑意又起,雖淺,卻真誠,“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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